首页 -> 2006年第6期

诗九首

作者:叶庆瑞




  作者简介
  叶庆瑞:自上世纪6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活动,主要作品为现代诗,亦涉笔散文、随笔、报告文学、文艺评论等。作品曾被多家出版社收录60多种选本, 有作品被选入大学文科教材和翻译成外文出版。迄今业已出版诗集《爱的化石》、《她,就是缪斯》、《人生第五季》、《都市冷风景》等7本,另有散文集《山水二重奏》面世。 荣获首届金陵文学奖、首届南京文学艺术奖、首届紫金山文学奖、首届国际龙文化文学金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业绩已被收入《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国文艺家传集》、《中国报界知名编辑记者辞典》等。
  
  生日
  
  手握一柄
  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刀
  它不敢碰硬
  却能切割岁月
  一刀下去
  毫不留情削去
  我的60年
  
  蛋糕三层
  上层一抹甜甜的童年那白白的奶油
  让我想起母亲的乳汁
  黄黄的下层
  烙着中年疲惫的脸色
  而夹在中间的
  是若有若无的青春
  
  亲友们不管这些
  大口嚼着昨天
  还一味喊甜
  这能怨谁呢
  生活的激情
  是我给一口吹灭的
  两支数字化的蜡烛
  像沉默着的我和妻
  
  女儿陪外孙玩去了
  留给我的一块蛋糕
  却让我提前尝到了
  老年的孤独
  
  洗头女
  
  乡间的阡陌
  怎么也拽不住你的脚步
  一条高速公路接你去
  灯红以内酒绿之外
  就那么一次
  车窗外的风快速过滤尽
  原有的土气
  以后的日子
  便以每小时120码的速度变化着
  
  首先脱掉蓝布衫
  用时髦包装一个
  自己认不出的自己
  然后再剪去长辫
  割去与贫穷的一切联系
  这样就可心安理得
  去做青春兑换金钱的交易
  
  最初少女的羞涩
  会被一支口红悄悄抹去
  轻轻喘口气
  便有多少男人掉进
  你设置的红色陷阱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你颠倒了这古老的时间表
  可是你无法更改命运
  这个城市仍然拒绝你
  霓虹灯下你只能
  或明或暗拍卖自己
  
  你甚至没有听过
  守株待兔的故事
  然而浓装艳抹的你
  往大堂一坐眼看着
  夜幕下那些逐臭的男人
  自动走进那句成语里
  
  为此你会高兴吗
  都市不眠之夜
  为一个平凡的你
  而骚动而颠狂
  
  快餐店
  
  总是与大饭店
  保持一定距离
  街头巷尾
  不卑不亢的生活着
  从店堂里冒出的热气
  不难看出
  小日子过得热火朝天
  
  轿车不来这里也好
  门前自行车们显得特自在
  勾肩搭背地挤在一起
  显出平民般的亲热
  
  这里一切从简
  连菜单也省略了
  手一招就来
  泡沫盒加一次性筷子
  等于最原始的欲望
  
  省却了酒桌上
  虚假的应酬
  省却了斟酒时
  言不由衷的套话
  最重要是没有算计
  尽管穿着不同
  吃的都是一样
  找回难得的平等
  
  勿庸讳言
  都市的节奏越来越快
  上月还是中年的妻子
  这个月就内退了
  我不得不去吃快餐
  以节省钞票和时间
  以快速挣钱
  去对付儿子
  快速提升的学费
  
  城市呕吐物
  
  这年月
  枪支最易感冒
  晨报上说
  昨夜有一支枪
  一个喷嚏
  将一枚子弹吐在
  银行的一名职员头上
  
  对此自动售货机
  一言不发
  面无表情地站在店堂
  我投入几枚硬币
  它才肯吐出一听
  包装严实的实话来
  
  邻居家吵了一夜架
  丈夫跟小蜜私奔了
  她拨通午夜心桥的电话
  说眼角吐出几粒
  像是珍珠的东西
  主持人却说那是砂子
  不值得珍惜
  
  半夜开出的的士
  常闹肠痉挛
  不时从车肚里
  吐出一二个
  西装革履的醉汉来
  夜风一吹
  他们便将官场上的委屈
  一古脑儿吐在大街上
  让大家看看这生活的龌龊
  
  一枚钉子的遭遇
  
  肯定与寂寞相关
  工具箱里
  一枚瘦小的钉子决定
  放弃无所作为的生活
  
  在锤子的鼓励下
  它搂着一面墙
  芭蕾起来
  居然用一只
  足尖
  挺立于宇宙之间
  自此以为高人一等
  
  于是乎
  衣帽啦坤包啦
  等等依附者
  争之恐之
  与之亲热
  最后为一面
  不知轻重的镜子
  殉情坠落
  
  风雨翻拣
  藏在锈迹里的
  遗言
  而它的灵魂
  已轮回最初的
  炉火
  
  跑步机的意象
  
  构思醒来
  在一行诗上
  奔跑得大汗淋漓
  它将足下
  看作一条跑道
  想让所有的意象
  起飞
  
  当一首
  有关生命的诗完成
  我忽然发现自己
  原本是一根时针
  只是走动在钟面上
  而生活了无变化
  仍固守在原来的位置
  
  保龄球的哲学
  
  本是一条坦途
  那人腆着个大肚子
  偏站在路中挡道
  另有九名打手
  也腆着肚子
  分立两旁
  
  顿时我的愤怒
  带着火气
  一路呼啸而去
  不知为何
  临近一搏时
  它却从边旁的小径
  悄悄溜走了
  
  接着
  “咚——”的一声
  我听见我的心
  堕落的巨响
  
  虚无的风筝
  
  就这样
  一把揪住风的鬃毛
  轻轻一跃
  便骑上那光滑的脊背
  追我童年而去
  
  受惊的春风
  转身逃离这是非之地
  笃笃的蹄声
  是我亢奋的心跳
  
  它渐行渐远的背影
  最后浓缩成
  一滴太阳的泪
  在这无垠的世界
  处处是路
  也处处无路
  终究会有一天
  心力交瘁地猝死在
  不可企及的高度
  
  那条若有似无的
  飘带
  宛如前朝遗留的发辫
  让第一个仰视者
  感受历史的虚无
  而在青天的白眼里
  只不过是
  尾随未知命运的
  惊叹号
  
  悬于半空的一根游丝
  是赠给它的一句谶语么
  
  雪楼
  ——致洛夫先生
  
  自那一首长诗
  从石室逃逸后
  一路裸奔裸奔
  衡阳台北温哥华
  二次流放的颠簸
  留下多少沉重的韵脚
  
  额头
  儿时故乡的雪
  还没有融化
  中年又落下
  三八线的雪
  莫斯科红场的雪
  和格陵兰飘来晚年的雪花
  此刻蓦然回首
  身处异域的自己
  竟然已是一座大雪覆盖的
  小楼
  
  好在有焚诗取暖的经验
  有如此之多的诗集
  一首一首喂火
  足以温暖整个晚年
  
  中年和少年隔
  一道海而晚年
  又隔一座洋
  此时一扇窗玻璃
  隔着春和冬
  这样的温差最适宜
  繁殖灵感
  你用徽墨饲养的汉字
  瞬间葳蕤成几丛行草
  更有枯笔似藤
  沿一管狼毫
  攀援至四壁
  爬向窗外
  爬出季节之外
  爬出诗之外
  
  于是穿透冰雪
  那阵阵墨香
  让一座高纬度城市
  早早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注:雪楼,洛夫先生温哥华的寓所。诗人早年从家乡衡阳到台湾,晚年又移居加拿大,先生称之为“二次流放”。此诗中的“石室”、“裸奔”、“焚诗”,皆是先生曾用的诗题。而几处异域的雪,也是洛夫诗中所涉笔的。先生晚年酷爱书法,海内外多次举办过书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