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致南京诗人叶庆瑞

作者:洛 夫




  庆瑞先生:
  你的新著《都市冷风景》近日才收到(11月25日),我迫不及待地拆封捧读,顿感阵阵的惊喜从一行行的诗句中透纸而出。这也许是我近年来读中国大陆写现实题材的诗的最佳作品了。打开扉页,即感到一股都市冷风从南京吹来,但诗里的人性温情又使我从那红尘滚滚的人间烟火中发现平凡世俗的可爱,这主要是由于你那冷处理的叙事方法,最终获致了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效果。
  在我读到这个集子之前,你在信中曾有所提示。你说:“这册诗集的前半部《卸了妆的城市》,是我这几年来对都市人的生存状态和内心世界的思考,着重揭示都市在工业化的进程中对人产生的负面影响,尤其是灵魂的畸变、人性的异化。后半部《历史离我们不远》,是对历史的反思,重申了‘五四’反专制、倡导科学民主的主题。我自以为,这个集子与大陆众多诗集不同的是它对民众的关注,渗透着先生所倡导的‘悲剧精神’。当今的诗坛太贵族气了,诗人们将诗当作了卡拉OK,自娱自乐着,甚至将‘冻死骨’修饰成了手杖使,仿佛十足的绅士。”
  你这段话,一方面对《都市冷风景》这个集子的内容做了简介,一方面对当下大陆诗坛的某些现象加以挞伐,我有同感,深获我心。但我现在愿从另外的角度来谈谈这个集子。首先我觉得读你的诗是一种过瘾,不沾不滞,不温不火,既不像写实主义那么直接僵化,也没有后现代主义那么轻浮怪诞。写的是生活,最平常不过的题材,但绝不是浮光掠影的表层现实;使用的是最日常的语言,而结构的处理却很新,很现代,总觉得“言有尽而意无穷”,有着辽阔的想象空间。都市诗写到如此的高度,并不多见,高而不空,踏踏实实的诗行,其间却不时可见灵光闪烁,令人神驰。
  你这本集子可读之处甚多,我现仅切入一角,算是泛泛而谈的一己之见吧!从这个集子中,我勾勒出一个看似暧昧而实贴近的关系,这种关系乃建立在现实与历史的交错点上。这个集子中虽有一部分作品在写你个人的伤痛与病榻旁的联想,但总体来说,你一直都在对现实作冷冷的逼视,也许你写的那些都市人物、社会现象,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但表达了普世的情感,因而极易引起共鸣。如《下岗的最初几天》最后一节:“猛回首蓦然惊见/与她朝夕相伴的/那一件工作服/年纪轻轻的竟然/吊死在门后/那一枚铁钉上”。你选取的题材是严酷逼人的现实,你写出了令人惊心动魄的生命的无常与无奈。再如《都市众生相》七首,其中充满了都市苍生各行各业的悲叹,但有时你以黑色幽默的手法,逗惹出读者苦涩的笑声,如《民工》后二节:
  
  二锅头的速度比火车更快
  他两眼挂起妻糊的灯笼
  恍惚中,一块饥饿的羊肉
  将他的舌尖咬出一个火泡来
  喂,老板娘
  陪咱喝一盅
  
  苦涩的笑声来自苦涩的情境,这正是我所谓的“悲剧精神”的反映,其实这种悲剧精神也反映了你(作为一个诗人)的宗教情怀,一种悲悯心胸。
  由冷酷的现实,一脚跨入历史的大门,这也正是你对现实冷眼观照的另一手法,也可说是另一种超现实的表现。在《历史离我们不远》这一辑诗中,你走过历史所扬起的灰尘,无不沾有现实的血迹,我从你这一辑诗中,隐隐听到现实悲叹的回声。譬如《海瑞》一诗,其中“一个为你写剧喝彩的文人/一个被罢了官的元帅”;两句所指何人,呼之欲出。最后一句:“他们没有留下骨灰/倒下的身躯/成了共和国的惊堂木”,这正是现实与历史相互辩证所发生的一声当头棒喝。
  我认为,你隔着历史的帷幕透视现实,在艺术表现上最成功的要算《画中人生》组诗。记得不久前,我曾在信中提及这七首诗最堪嚼味,诗境、诗情、技巧,都达到相当的高度,可说是经典之作。其中佳句叠出,诗趣盎然,如:“你迎风而立的背影/被月光裱成新篁/任凭东西南北风/也不能摧折”(郑燮:《风竹图》),“那位白发渔翁/却被鱼儿接去了/只留下白茫茫一片虚无/给你/从此/你拒绝捕鱼/惟靠涛声充饥”(朱耷:《鱼鹰图》)。
  写得最沉痛、最能引人深思的要算那位擅长写瘦金体扬名后世的艺术家皇帝宋徽宗《赵佶:〈池塘秋晚图〉》的一首诗。譬如最后一节:
  
  你被幽禁在
  没有诗情画意的异国他乡
  像一方闲章
  找不到钤印的地方
  山水画虽流传了下来
  而画中的山水
  却拱手让给了别人
  
  其他如《齐白石:〈虾图〉》、《八大山人:〈鹰图〉》、《张大千:〈荷〉》都意象鲜活,语境生动,堪称绝妙佳品。其实你处理历史题材,特点还不仅是对历史作冷静的观照,同时也是透过历史人物与事件对生命纵深的丈量,对人性冷暖的探测,你在诗中怀古,何尝不是对现实的反思与批判。不过,我认为你的高明之处乃在把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以及一个诗人本身的理念、情感和诗歌美学修养很自然地相互交织、融汇一体,为读者提供一组感性与知性取得平衡的、完整的,而又风格别具的诗。以上是我读《都市冷风景》的几点零碎的意见,既不全面,也不够深入,谨供参考。
  洛夫
  2003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