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祈祷

作者:柳 荫




  我最初的诗歌作品来源于一次祈祷。记得1982年夏,浙东南大旱,高考结束的我坐在故乡旧屋的阁楼上,在纸上书写寄给天公、雷雨之神的分行文字。文字其实十分简单,如:请普降大雨吧,来浇灌我们干渴的土地、庄稼,等等,然后用火柴将其点燃,于是青烟袅袅飘向天空——这些最初的作品实际上是一种祈求,我如祈求好运与财富的烧香拜佛者,不过我在祈雨,没有进献供品,几张白纸、几缕青烟而已。那样的行为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月,在八月底、九月初,浙东南终于迎来了一场倾盆大雨,显然大雨和我的行为没有关联,但那时我狂喜的心情无法言表,我举臂高呼并双手合十,眼含热泪遥望天空而致礼,同时也写下了另外一些感恩的分行文字。回想当初的习作,能算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吗?值得怀疑。但当我在九月中旬到南京上大学后,我很快忘情地投入到诗歌的学习与创作中了,在大学期间,我读完了图书馆中所有的新诗集,投稿数以百计,可以说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写作上,我从此而逐步走上了创作的道路。
  二十多年过去了,在经过漫长的写作之后,当我回首,还依稀看见那一个善良、幼稚的少年,坐在故乡旧屋的阁楼上以诗祭天,虽然十分的陌生和遥远,可依然那么的可爱,天真的面容深深地烙在自我的灵魂中。可当我重新阅读旧作或者审视自己最近创作的作品时,我无意中惊奇地发现,许多时候,我的诗歌里充满了类似的祈祷,我祈祷风调雨顺、祈祷社会平安、祈祷天地和谐,我还是那个幼稚的少年,渴望通过诗歌——这一可能并无多大用处的手段与世界对话,我还在传递古老的讯息,还在延续精神世界的童话,还在展示那一颗诗人的拳拳之心,其虔诚意然未曾有丝毫的改变。比如,在我的近作中,《哀悼者》不正是为了一片失去森林所唱的挽歌吗,同时又在为尚未被完全掠夺的自然、信仰、文明的森林而祈祷;在《企鹅故事》中,我不是为那美丽的企鹅祷告吗;在多年的创作中,祈祷不能囊括我作品的全部,我有感怀、歌唱与哀号,也有沉思、追忆与展望,但祈祷无疑是我诗歌重要的组成部分,几近不惑之年的我和那个阁楼上的少年的面影如此的重叠,这不是惯性,可能在我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
  祈祷,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怀呢?我无法解释。我可能属于忧患的人,一个以祈祷方式来与世界抗争或沟通的人。“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类似的忧患不是关注自身,更多的是关注长远,关注未来,也正因为忧患,我才略显沉重和沧桑。近几年,由于工作或旅游等原因,我到了不少地方,但我的旅途并没有完全沉浸在工作和风景的欣赏当中,总有些无关乎已的情绪在干扰。在青海,当我看见倒淌河已经沦为一条狭水之沟,青海湖的水位每年都在下降,草原退化严重,湖泊的边缘已经是沙声四起,我的心中充满沉痛,祈祷青海湖能永不熄灭,永远奔涌千顷碧波;在新疆,我从南疆到北疆,从吐鲁番到伊犁,从天池、博斯腾湖到塞里木湖、喀那斯湖,新疆辽阔博大,奇景非凡,令人心胸浩荡,诗意丛生,而当我看见茫茫戈壁飞沙走石,大地的沙漠化越来越严重,当我看见新疆高原的雪线在全面上移,我旅途的心始终是沉甸甸的,我祈祷这辽远的疆土能永远水草丰美、骏马奔驰,祈祷她地下深处的油气和矿藏能取之绵延并被我们节约使用;在贵州东南部优美的自然风光中,我心旷神怡,可当我穿行其中,看到高山之中有不少小煤矿时,我欣赏风光的情绪被怦然一击,我只能祈祷这些看起来十分简陋的小煤窑不要发生灾难,艰辛的矿工们可以自由的往返;又比如在欧洲,当我惊异地发觉在那现代文明较为发达的区域,也日渐呈现出世风日下的倾向,人们的思想与理念在不经意中变得固执或困惑时,我的祈祷随着教堂的钟声漂浮在那一片天空,等等。可我是谁?一个渺小的诗人,你所关注的与你又有多大的关联与干系呢?你又能改变什么呢?难道在这个加速的时代,我还保留着传统的士大夫心态,惦记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类的诗句?难道在诗歌趋于穷途,一个被边缘化的诗人,却在秉承“穷则独善其身”的理念,还要坚强地发着自己的声音?也许没有任何原因,我是一个自扰的写作者,在我少年的行为里就露出相似的端倪。
  天公与雷雨之神是遥不可及的,我对他们的祈祷是内心美好愿望的反映。不过从一开始,我的祈祷并不狭隘,我不曾为家中的自留地上枯败的生姜枝叶而乞求,也不仅为家中九分稻田的干裂而焦虑,现在我同样不为自己的琐事而祷告。但一个诗人的祈祷会有接受的对象吗?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涉及到文学或诗歌的功能。任何一个作家和诗人,总希望他的文字作品有他的理解者、共鸣者,甚至渴望自己的知音,他的作品最起码不应像烧向天空的纸张那样的无效。而我也希望理解和共鸣,因为这样的理解与共鸣可以形成合力,可以一道朝所祈祷的方向努力,那么对象会是谁?是大众?当权者?执行者?但作为一个诗人,又似乎没有明确的目的,因为有些想法是荒唐或奢侈的。对于我来说,我的写作只是表述,并希望以写作的方式进一步提升自己,使自己在不断的学习和写作中走向宽容、宽厚和宽广,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写作是自己内心的要求,其他的目的或想法是次要的。
  祈祷不是什么壮烈、勇敢的举动,不过是内心的真、善和美在这个变异时代中苍白的、不堪一击的写照,是孱弱的个人对现实的抗拒,是对未来世界的警惕。一方面,祈祷并不是为了换取同情,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在我们不断地被欲望主宰和牵引的时代,我的祈祷不过是耳边之风,掠过而不留下任何痕迹,我的祈祷绝不是为了让人们去同情一群濒临死亡的企鹅(《企鹅故事》),我的祈祷是让人们更加严酷地审视自己的内心与行为。另一方面,我的祈祷不会化作哀怨,因为祷告是平和的,目的是在朦胧中展示良好的愿望,而哀怨是极其狭隘的,不应当因为自身的愿望得不到实现而变本加厉地诅咒和谩骂。人类有其自我矫正的方式和方法,就像疾病,当新的生产或生活方式带来新的疾病的时候,总会带走生命并引起恐慌,但人类又会通过努力研究新的疫苗或治疗方法,如此循环往复。在当今世界,我们面临着巨大的威胁——超级大国主导的战争,集团利益带来的矛盾,蔓延全球的腐败之风,核扩散的风险以及传统文明的陷落、资源环境的消耗和破坏,都将考验人类在不断的前进中如何更好地应变,甚至要调整利益并作出巨大的牺牲,这是一个漫长的演化过程,我完全可以预见其残酷和壮烈。但作为一个诗人,我只能偶尔地祈祷,并在祈祷中坚守和保持一个诗人的清醒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