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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几个器官的问候和告慰(组诗)

作者:丁 可




  眼 睛
  
  先问候你们 眼睛
  五十多年了 一直在我的
  额头下忽闪
  从吃奶时看母亲
  到看着她躺进黄土
  
  高瞻远瞩那是伟人的事情
  我更喜欢向细小凝视
  小虫子的蠕动
  小雨点的弹跳
  一粒汉字一样的小鸟 另起一行
  从一根枝跳向另一根枝
  都常常让我看得出神
  
  刺眼的 我背过身去
  或低下头来
  灰尘飘进来了 自己慢慢
  揉净
  适应着黑暗 在黑暗中闭上
  有一盏温馨的小灯笑容可掬
  就让我觉得已是世界上
  比较幸福的人
  
  想看得更真切 更真切些啊
  但我不知道
  在过去的岁月里
  我试图偎近的端详
  是不是给更小的生命
  造成了惊恐
  许多看热闹的眼睛亢奋得发亮
  我却是看得泪眼迷离
  能看见的 我和那棵树一样
  都看见了
  谢谢你们 忠诚的眼睛
  让我看清了世间颜色
  没有把青绿看成大红
  把鹿看成马
  美好和丑恶 我都想再看看
  
  一个已戴上老花镜的人
  有些时候
  不知不觉就流下了泪水
  
  幸福的耳朵
  
  和许多高贵的耳朵不同的是
  我的耳朵更多在乡间支愣
  我听见种子的吟哦
  青蛙扑腾 小鱼亲嘴
  白菜和萝卜的窃窃私语
  风 在草尖上簌簌走过
  
  倾听着 是幸福的
  虽然叫唤的小鸟
  不是为我唱堂会
  当那亲切的声音飘来
  我躁动的心啊
  仿佛已不在胸腔
  就在耳房里跳着
  渐渐安宁
  
  确实也被磨损得不轻
  受扩音放大的鼓噪拍打
  我这两片生命枝头的叶子没有凋零
  是的 它喜欢悦耳的天籁之音
  却也同样尊重雷霆
  这个世界的声音啊
  没有听过的 我准备迎上耳朵
  已经听过的 我还想再听
  如果周围一片寂静
  耳朵啊 我就自己唱上几声
  
  左手和右手
  
  几十年 就数你们最忙碌
  灼热的 冰冷的
  柔软的 坚硬的
  都触摸过了
  
  也曾想伟人那样指引方向
  高扬的手牵动亿万人的目光
  后来却只指过野兔
  唤家犬前进
  指着门后 对送煤球的说
  就卸在这里吧
  
  拍死过苍蝇也伤害过蜜蜂
  跟着别人无数次的鼓掌
  既给桌椅擦拭灰尘
  又攥起白雪留下过污痕
  
  兄弟俩相处还算融洽
  左手扎了刺 右手去拨
  右手脏了 左手帮着洗净
  右手捏起一粒粒豆子
  亲切地放在左手心里
  
  伸出去 就是我身体的边疆啊
  掌纹茫茫 不见尽头
  我看见爱情事业生命
  那三只小羊还在游牧
  游牧在热血黄昏
  
  五脏六腑
  
  住在一个大杂院里 都是
  好邻居
  知道你们的模样
  却难得一见
  
  这么多年 我不懂得关爱
  冷冷热热 苦辣酸甜
  塞给你们必须承受
  还有尼古丁的缭绕
  破坏了你们的工作环境
  
  一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为我拧紧生命的每颗螺钉
  偶有谁不适疼痛
  我也只是打发一些小药片
  下去送温暖 算是
  现场办公
  
  给我再伟大的脏器
  我也不换
  亲爱的心肝脾胃
  大肠小肠
  让我们约定
  陪一个老百姓走好以后的路程
  “文明单位”的牌子就不要
  往胸腔外挂了吧
  为了让你们在里面欣慰
  我打算以后多绽放笑容
  
  我这粒头颅
  
  之所以用“粒”来形容
  可见我这“小小寰球”并不出众
  在人头攒动的世间
  它就如仓廪中的一粒
  海拔仅仅1.61米
  这是我生命的珠穆朗玛
  向我仰望的 大概
  只有小草和蚂蚁
  (它们还不一定感兴趣)
  
  二百零六块骨头
  拱卫的极顶
  我智慧的合成车间
  一切念头蠕动的巢穴
  美好情思翩翩飞离的枝头
  
  在一望无边的民间晃动
  风 还在吹着我的头发
  雪 依然还会落在我的头顶
  低下头 把种子埋进土里
  在田埂上伫立
  又做了一次故乡的向日葵
  
  再显赫的头颅
  也不比我离天近多少
  你只看摇头晃脑的台上了
  对我这粒头颅 还很陌生
  
  嗓 子
  
  嗓子 属于身体的上层建筑领域
  当我这样想着时
  感觉口腔里正端坐着
  主管意识形态的领导
  
  张志新的喉咙被割断之时
  一个乡村青年的喉结刚刚突出
  唤狗赶羊 批斗会上喊口号
  我原装的嗓音 在乡野上飘荡
  进了城 才发现不是所有声音
  都能从声带通过
  我学着察言观色
  小心过滤着语言
  只大声呵斥儿子
  小声叽咕时人时事
  不得不当众出声时
  怯怯控制着舌头
  
  多少年 我发出的声音
  如纷纷落叶 积淀在哪里
  我是不是只给这喧嚣的人间
  增添了嘈杂
  
  高音唱不上去了
  一个即将步入黄昏的人
  喜欢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哼唱
  
  牙 齿
  
  母亲的牙齿掉落的时候
  我的牙齿还很年轻
  某一天它们也会离故乡而去吗
  飘叶一样 落地无声
  
  咬碎过野菜 茅草根 榆树皮
  咀嚼过渣窝窝 棉籽饼
  站立在饥饿的风口
  牙齿啊 承接着苦辣与冷热
  柔软和坚硬
  
  渐渐地被抽烟薰黄了
  我污染了母亲给的乳白
  我自诩的优越
  只是更多地瓜分过动物的尸体
  常常当乡下的母亲粗茶淡饭时
  她有“出息”的儿子
  正在城里的宴席边
  优雅地剔着牙缝
  
  母亲的牙齿早已融入了黄土
  我的牙齿也开始松动
  这些我惟一能看见的骨头中的羊群
  仍在啃啮着生活的牧草
  上下错合 咂咂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