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大地的另一方(组诗)

作者:晴朗李寒




  轮回
  
  原谅他吧,这个活了近四十年,
  还不知脚踏实地的人。他还是一个孩子,
  皮肤粗老,但胸中还是那颗敏感的心。
  原谅他吧,他还是当年那个在梦中迷路的浪子,
  即便知道他错了,也别去叫醒他,
  最好就让他这样睡着走下去。
  
  宽恕他吧,这个尘根未净的俗子,
  他胸无大志,贪恋琐碎的儿女情长。
  他沉湎于书籍,文字,
  脊背上的翅膀早已退化,
  臃肿的肉身再也无法飞翔,
  只有那些纸张,可以令他稍稍脱离大地的引力。
  那些爱着他的人呵,
  感谢你们始终没有放弃他,仍心存热望,
  尽管他至今一事无成,
  这时常让他自责和羞愧。
  
  别嘲笑这个幸福的人,他
  如同堂·吉诃德,冲向旋转的风车,
  笨拙地应付着迅疾的生活。
  他疲惫地爱着,还没有感到厌倦,
  他顺从了命运的流向,还没有放弃挣扎。
  宽恕他吧,这个固执的西西弗斯,
  他拒绝得到永恒的救赎,
  在生命的轮回中,
  他愿意,把理想的巨石一次次推向山顶。
  
  命若昙花
  
  她拒绝完美。
  纷披的绿叶间深藏隐秘,
  那瞬间欢爱只开向夜的最暗处。
  
  她静若处子,不可能携来一场南美洲的风暴,
  即便她有墨西哥的血统,
  有一颗孤傲之心,
  一枝昙花又能怎样?
  她放弃与白昼对话,
  只让奔涌的思想充盈舒展的叶脉。
  她拒绝言辞。欲说还休,
  一枝昙花带来什么样的暗示?
  
  当然,她不能拒绝尘嚣,但她可以睥睨俗物。
  如同蝉,深土中沉寂数载,
  只为痛快地鸣唱一夏,
  她洞晓了生命之轻,从未抱怨命运
  没有把她幻化成玫瑰。
  
  她只想避开众人,给黑夜一点颜色看看。
  让刹那之美,
  像一记闪电的耳光,
  令时间战栗,并深感羞耻。
  
  蜕
  
  ——给英娜·丽斯年斯卡娅
  
  我耻于和他们为伍。是的,
  我永远地站在了人群的另一方。
  
  是他们最初抛弃了我,
  这是多么被动而无奈的选择。
  
  我曾多么无助,在黑暗中向他们呼唤,
  他们却厌倦地背转身去。
  
  我曾撕裂胸膛,捧出我炽热的心给他们看,
  而我得到的是耻笑和谩骂。
  
  暴风雪一次次席卷过生命的上空,
  我坚守着作为人子的美德。
  
  是的,这不是我的时代。那些人
  不屑于面对正义,高尚,善良。
  
  不是我愿意背离他们,与世界隔绝,
  我一直不曾放弃期待。
  
  我默默吐丝,一层层把自己包裹,
  那是泪水和血液凝结的丝呀——
  
  上帝是盲目的,他是否能宽恕我,
  是否让我背生双翅,破壳而出
  
  会的,我带血的诗句会惊醒他们,
  多少年后,他们会回转身来亲眼看到:
  
  我飞起来投身火焰,让不死的灵魂,
  与心中的祖国一起涅槃。
  
  我爱上了……
  
  我厌倦了光滑和细腻,厌倦了精致和完美。
  我爱上了单一的事物,
  和它们粗糙的部分,
  我爱上了残缺,没有结局的故事,
  爱上了棉布,笨拙的黑陶,露出草梗纹理的白纸。
  
  我厌倦了繁复,重叠,厌倦了涂满油彩的
  面孔,和多变的表情。
  我爱上了缓慢的旅程,爱上了中途的阻隔,
  而不是瞬间的抵达。我爱上了等待,
  等待中的焦灼。
  
  三十岁后,我爱上了喝水,水的本身,
  没有茶叶,没有菊花,咖啡和砂糖,
  我爱它斟满透明的玻璃杯,
  清澈地注入我的身体——我爱上了
  这具生命的容器,甚至它的破碎。
  
  我爱上了蔬菜,水果,清淡的日子,
  多少年没有用过味精了,我舌尖上的味蕾,
  却一直绽放,品得出生活细微的变化。
  我爱上了自然的光线,天籁的声音
  我的眼睛和心灵
  对爱与美、疼与痛,始终保持了婴儿般的敏感。
  
  破碎
  
  “每一棵小草都有它生长的理由,
  而为什么人不可以?”
  
  她屈从于生活。找不到更多的语言
  用来解释。那么多放浪的形骸
  在她的身体上
  播撒下承诺,谎言和嘲弄,
  她没有力量改变命运的尴尬。
  
  当然,她可以拒绝。可以在贫穷的忍耐中,
  让一朵玫瑰黯然枯萎,让它如山谷中的幽兰
  散发无人知晓的清香。
  她可以爱一个人,与她相伴终生,
  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
  学会唠叨,咒骂,生下孩子,
  耐心地把他一天天养大。
  
  然而,她选择了破碎,
  选择了更猛烈的摧残和蹂躏,
  这是她唯一对抗命运的方式?
  在颠倒的时空中,她麻木,颓废,
  那些逢场作戏,虚情假意,她演绎得多么出色,
  她知道走近的男人需要什么,知道
  在他们的眼中,她最多只是一具
  听从他们摆布的玩偶。
  
  像一只夜蛾,在暧昧的灯光中扑打着翅膀。
  谁能够理解她病态的狂热?
  
  当整个城市沉重地向她压下来时,
  她发出了破碎的呻吟。
  
  中国母亲
  
  一个日常的女人,被岁月打磨得面目模糊。
  如今,她站在菜市场里,
  为晚餐是土豆白菜,还是萝卜蘑菇,迟疑不决。
  她的自行车粘染了尘土和泥泞,
  车筐有些变形,(它一直装载着一家人的食粮)
  她要趁着昏暗的天光,挑选那些喷过水的蔬菜,
  要为称的高低与小贩较量。
  “菜还是这么贵,天都暖和了。”
  “便宜不了的,什么都涨价!”
  菜贩厌烦了她的挑拣。
  “孩子正在生长,再买些苹果吧。”
  10块钱6斤,尽管觉得贵了,
  她仍然仔细地挑了些。
  “他累了,爱喝口小酒,就着我炒的花生米。”
  土豆两块,胡萝卜一块五,西红柿一块八,苹果五块,花生米三块,
  红的,绿的,慢慢挤满了车筐。
  一个清贫的女人,熟练地掌握了生活的算术,
  她清楚,如何让每月的600块钱,正好与下月衔接。
  
  这是普通的一天,三月八日,
  我见到一个普通女人,从菜市场缓缓走出,
  她笨重的身体,隆起的腹部,
  很快便会被黑暗和汹涌的车流淹没。
  而在她的子宫深处
  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小胎儿正在吞吐着羊水,
  用脐带吸吮着养分,
  一天天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