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不敢看母亲流泪(组诗)

作者:梦 野




  母亲的右手
  
  比起左手母亲青筋暴出的右手
  就更加
  蜷曲
  用力一伸
  就听到乡村的岁月
  疼痛的回声
  
  母亲四十一岁在老窑里生下我刚三天
  就下地做饭冷水洗衣裳
  搭出我的
  最后的一块尿布
  母亲的右手
  就开始麻木
  
  母亲一脸茫然的表情
  她只看见
  村庄大山沟岔和深秋的冷风
  在指缝间一齐飞出
  唯独
  将她摔下
  
  比起左手母亲五指磨秃的右手
  就更加
  粗糙
  按一按
  看不出滚烫的血脉
  用力抠抠
  找不到一条纹路
  
  其实我知道
  母亲的右手是生命相依的黄土捏就
  古朴的
  如深处的岁月
  无声生长的糜谷
  
  三十多年了母亲的右手依然有力
  在季节的变换中更加
  蜷曲
  她再没了忧虑
  将乡村平淡的生活
  握得有滋有味
  
  母亲进了一次城
  
  车一上柏油路母亲就开始发晕
  老窑里咽下的瘦瘦月光
  几分钟
  被她一一吐尽
  
  给母亲吃早饭她很迟疑
  面对儿孙的盛情
  那双筷子
  张开又合上探出又拉回
  可母亲最终还是吃了
  问她有没有味道
  她说什么味都有
  就是没乡里那土味
  
  我是母亲的第六个儿子
  和她在土炕
  一个被窝里睡过十二年暖暖和和
  在老窑
  那块凤凰大花被
  终被贫穷一点点撕破
  
  陪母亲在城市的床上睡觉
  她一夜不合眼
  我问她是不是不放心老家的猪羊
  她摇头
  整好被褥
  一心扫床低低说了句
  千扫万扫
  扫不下乡里的半点黄尘
  
  城市的街远比村庄的路宽
  可母亲
  局促不安在没有多少人时
  还蹑手蹑脚
  我扶着她身底下没有了黄土
  她迈一步
  怎么也艰难
  
  母亲吃的去痛片
  
  母亲一出七十岁精神大不如前
  疼痛的身体
  开始
  被时光一点点啃咬
  
  母亲不识字不舒服了
  按我说给她的
  药盒的大小薄厚颜色和图形
  进行疗伤
  瑞普乐诺氟沙星藿香正气水
  可她吃的最多的
  就是去痛片
  
  隔一段时间,我回乡看母亲
  母亲高兴得啥药都不吃了
  返城的日期一到
  母亲却催促着我
  说走迟了下沟底等不来车
  可我一动身
  母亲像犯了错误的人
  木然地站在那里
  送我时颠着小脚
  走过一户又一户人家直到村口
  
  给母亲买去痛片我一次就一大瓶
  一千粒母亲基本能吃一年
  我知道这去痛片
  其实无多少疗效
  可成了乡下母亲的支柱
  吃时很快乐
  可我在城里想母亲的心很痛
  
  如果允许
  我会长久回到村庄
  或许
  今生我是母亲最有疗效的药片
  
  我不敢看母亲流泪
  
  或许母亲在村庄流过很多次泪
  而我只见过一次
  见过
  那唯一的大大的一滴
  
  母亲守着村庄炊烟农时
  总不爱离开家门
  四姨是母亲看大的
  姐妹们披着贫穷的外衣
  裹紧一年四季与抖落的黄风
  一起生长
  
  四姨远在内蒙古鄂旗
  母亲常念叨二十四年没见
  一见
  口张了张
  低头合上
  二十四年的牵念困顿茫然
  被母亲磕磕绊绊地咽下
  
  母亲转身对着她陪嫁的那顶红树柜
  我不敢看她的脸
  好长时间后
  我看见
  黄土拌胶泥的地面湿了
  母亲的旧黑条绒布鞋湿了
  那两个将时光一点点磨灭的灰袖口
  也湿了
  
  我还是看了看母亲的脸
  最后的一滴
  被右眼的上睫毛高高挑起
  滚落时
  在母亲很深的皱纹间减速
  最终
  停在母亲的嘴角
  母亲曾对我说人病死后会流出眼泪
  村庄的老人都这么说
  我不敢看母亲流泪
  这一大滴来自远古的黄土
  源头滚滚
  流经母亲的整个生命
  
  母亲七十多岁
  我不能让她逝去
  让她永远活着在乡村欢欢喜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