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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的荒原(组诗)

作者:章德益




  作者简介
  章德益,男,1945年11月出生于浙江省湖州市(原吴兴县)荻港镇,3、4岁时去上海。于1964年9月27日由上海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参加建设,被分配至农一师五团四连任农工,计16年;于1980年8月调至新疆作协。先任编辑后为专业作家。1995年,因幼子迁徙上海,且上海的老父老母均年逾古稀,无人照顾,遂于当年提前退休返沪,至今。
  
  薄暮
  
  西部暮归者感悟
  落日是兑换在马蹄与远空的
  一枚最古老的铜币
  锈满百年的血光
  被远远一名孤旅者
  俯身捡起
  
  西部暮归者感悟
  寒蛩是半开在苍烟与秋水间的
  一扇最小的门
  虚掩在深草里
  归家的路埋在蛩鸣中
  苍古的落日是山河的老房东
  等待在一句唐诗里
  
  
  草原
  
  满野的虫鸣
  其实那是满野的唐诗
  我踏响其中一首走进
  盛唐的卷帙目击
  一匹白马在李白的虬髯里吃草
  一棵草在王昌龄的白发里返绿
  一轮落日在王维的孤烟里写诗
  
  飘来飘去的野蝶呀
  都是逃逸的灵感
  而我是归乡的感叹号正走向
  前生的大诗
  走进一句虫鸣里
  颜真卿的小楷
  走进一缕野烟里
  张旭的草体
  
  知青墓地
  
  每到了夜
  便有了咯血声从泥下醒来
  拱出幽幽举起一盏盏
  猩红的灯
  照亮天上南归的
  雁行
  
  而古药罐般的
  月亮里依然
  煎熬着胆汁与血光
  而更远处一柱十字架是一棵
  最壮硕的药草从苦难的骨血里
  长出在一颗星光里
  分蘖出地狱与
  天堂
  
  我进入记忆
  
  我进入记忆
  要打开五把
  秘密的黑锁
  落穗是一把锈锁
  暮鸦是一把锈锁
  寒蛩是一把锈锁
  落日是一把锈锁
  
  最后一把
  是幻灭的墓碑
  一个记不清旧址的人
  被地下的蛩声
  锁住
  黑夜的窗帘拉住
  醒着的磷火
  
  乡泪
  
  早年所谓乡泪
  就是几句从我眼眶里吟出的
  李白的名句就是几滴
  从我眼窝里飘出的渭城朝雨
  就是几滴酿酒的曲呵
  就是几句从我泪囊里吼出的
  阳关三叠
  
  而一生的白发都已是
  月亮的前妻
  几只寒蛩蛊惑我眼中的
  水鸟盈盈飞走
  偕大雁私奔
  山河高耸成秋日的长亭
  一队飞翔的泪滴正
  长唳成千古的
  名句
  
  风暴夜的天空
  
  风暴夜的天空
  分裂成帝国的骑队
  分裂成暴乱的城邦
  天与地的内战呵
  八百里风与云的烽火
  点燃到我今夜
  兵变的窗上
  
  而我寂寞的酒杯遂被风暴
  点燃成烽火台了
  一滴弹出的酒是一名派出的刺客
  去行刺大气的王
  而我酡颜里登基的
  醉是我自己的帝国
  任它八方风暴的围剿一只
  油灯的虎符已滚落在我
  掌心上
  
  露珠
  
  那些仿真的泪
  那些投诚的月亮
  那些古怨妇遗弃的
  首饰匣那些古征夫
  转世的泪光
  
  荒原之王坐在一滴
  露珠里
  给秋天打电话
  地头上一柄小小割草镰的
  电话筒呵远天边一柱
  小小十字架的电话筒呵
  天地间占线的秋雷
  正在哪一句秋虫的忙音里
  回响
  
  拮据
  
  在语言拮据的年代
  我把我的手
  伸进月光深处
  盗取李白的余款
  薄薄的月光是一叠
  唐朝的薄酬支付给
  蠹鱼遣它去一首
  唐诗里沽酒买烟
  
  在灵魂拮据的年代
  我把我的诗
  典当给纸烬回声与格言
  小小的舌头矮成蠹鱼的
  柜台听窗外的秋雨正在
  整夜数钱而死亡的大地正用
  衰草兑换秋烟
  
  剃须刀
  
  在荒原最凶猛的剃须刀
  是风暴
  百万嗜血的刀片隆隆疯旋
  把太阳的紫髯
  剃落成荒野的蒿草
  
  在荒原最温柔的剃须刀
  是月光
  一刃古典的白呵
  剃过我乡愁的心脏
  一行南归的大雁是一行
  剃落的长髯从北方
  飘落到南方
  
  在荒原最美丽的剃须刀
  是紫蝶
  两翼薄薄打开的锋刃是花朵的
  刀片剃过秋光
  镰刀是秋天的鬓脚
  剃净的短髭乱飞成麦芒
  
  在荒原最锋利的剃须刀
  是磷光
  一团碧莹莹的冷呵
  剃过岁月剃过沧桑
  早年拓荒人的墓碑已立成
  鬓脚一绺一绺剃落的
  地平线上簪满
  泪光与血光
  
  天边的暮云
  
  天边的暮云
  明亮如老虎的灯笼
  明亮如桃花的冤魂
  明亮如太阳的
  血统
  
  天边的暮云
  低悬如高原的灿烂的
  螺髻
  燃烧着卷曲着辐射着呵
  一点骑影簪进去
  二点骑影簪进去
  三点骑影簪进去
  在妩媚的流动里
  笑出
  星空
  
  溶雪
  
  那些嘀哒在屋檐上的残雪
  像是被太阳砸碎的
  冬天的手铐放一千只
  树枝的手腕冲出来
  把天高举到一朵花上
  
  天新鲜成一滴酒了
  被一千只虚构的草虫
  酿出来在我眼睛的
  酒窖里
  秘藏
  
  大醉的荒野呵大醉的三月
  一朵酡颜的野花醉卧在
  落日里喷吐出
  狂野的芬芳
  
  扶
  
  用一滴泪把月亮扶住
  用一滴酒把醉扶住
  用一滴汗把太阳扶住
  用一滴血把痛扶住
  
  哦倾侧的年代呵
  我失重的生命已是
  解构的重心
  用一滴墨水把心脏扶住
  用一首诗把
  生命扶住
  
  黑发与白发
  
  黑发:黑夜的鳏夫
  白发:月亮的新娘
  四十年间我头发内离异的
  黑与白呵
  已分居成阳光与磷光
  
  白发已偕磷光私奔
  黑发已随红尘流浪
  满头离异的黑发与白发呵
  酝酿着灵与肉的婚变
  一面镜子是谁的
  第三者把我的五官
  诱拐成面具的幻象
  
  擀
  
  静夜呵
  细细的虫声正擀着
  柔柔的秋霜
  以油灯为馅喂给一首
  乡愁的诗章
  
  拂晓呵
  脆脆的蹄声正擀着
  薄薄的曙光
  以骑影为馅喂给一片
  寥廓的穹苍
  
  青春呵
  隆隆的犁头正擀着
  嫩嫩的秋光
  以蝴蝶为馅喂给一扇
  荒原之窗
  
  生命呵
  一根飘落的白发正擀着
  月光
  以语言为馅喂给一地
  蟋蟀的秋唱
  
  尘暴过后
  
  尘暴过后
  脱臼的天空
  骨折的月光与缠绷带的村庄
  每一颗浮尘都是古老的微生物
  浮悬着凄美的死亡
  
  小小村庄外月亮的灵床
  躺在一根梦的羽毛上
  远远褴褛的浊云正在缝制
  宇宙的寿衣偶然的狗吠声
  是突然折断的
  山河的针脚
  
  初秋的荒野
  
  初秋的荒野
  总有一句一句苦口婆心的
  蛩鸣劝我的油灯改嫁
  劝我的寂寞改嫁
  盛夏已死落日已死
  所有的寒蝶都已改嫁给
  秋光
  
  原配的
  月亮呵唯有
  十月的星空都是大地的贞操
  十月的残花都是露珠的操守
  唯有小小的续弦的秋声呵
  在寂寞中娶一匹
  老马的铜铃铛在
  草垛的闺阁旁
  恣情叮
  
  清明
  ——写给埋葬在西部戈壁的上海知青
  
  一闪一闪的
  银霜哟
  夜路是谁的长电筒
  照明着一群又一群
  归乡的
  磷光
  
  给夜路换电池的月亮呀
  小号电池般的枯叶
  小号电池般的白骨
  三十年呵
  请把充电的记忆
  给死亡
  换上
  
  听雁
  
  寂寥呵
  秋天之野
  一首一首的雁鸣是唐人的
  五言绝句
  发表在苍天上
  
  而我是它再版在大地上的
  古老韵脚呵是它一千年来
  反复订正的笔划或偏旁
  乡泪发表在白露上
  乡音发表在漠风上
  对仗的血呵仰听空中一首一首
  飞翔的绝句
  独吟苍茫
  
  诗
  
  把血泪锁进诗里
  把诗砌成一间精神的荒屋
  月亮是挂在这荒屋门上的
  最后一把
  银锁
  
  千古呵
  落日如老妪佝偻在荒屋外
  等我
  我去我来
  却把荒碑忘成一柄
  锈在血泪里的钥匙
  打不开的大地里
  唯睡满千古的
  落花与蹄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