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请别称呼我的姓
作者:[俄罗斯]娜塔妮娅·托尔斯塔娅 著 刘亚丁 译
“胖大学生,请说说行军中脚的保健措施。”
同班的女同学们笑完后,胡闹道:
“上校同志,您干吗要侮辱一个姑娘家?”
上校戴上眼镜:
“这儿写得可不清楚……托尔斯泰家的女大学生,请回答问题!”托尔斯泰(Толстой),如果重音在第一个音节,就是形容词“肥胖的,高大的”,所以军官先叫“胖大学生”,后又改称“托尔斯泰家的女大学生”。
我听到过关于我们家族的很多有趣的事情:
“我读到:《布拉季诺历险记》是布宁写的,可阿列克塞·托尔斯泰剽窃了他,署上自己的大名,拿去出版了。”
“据说,战前托尔斯泰就继承了带有农民的大庄园,伏罗希洛夫送给他一架飞机。”
“阿列克塞·尼古拉耶维奇遗赠给每个孙子一百万,是真的吗?”
“您祖父有绝妙的句子:‘在喧嚣的舞会中,忽然之间……’”
阿列克塞·托尔斯泰辞世的时候,我才两岁。祖母娜塔妮娅·瓦西里耶娃·克兰耶夫斯卡娅与托尔斯泰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她撰写了回忆录。一切尽在此书之中:世界大战前夕勃发的爱情,侨居国外,回归俄国,在列宁格勒和杰茨科耶村的生活,战争与围困。
我注视着这张照片,祖母那时十六岁,同哥哥、姐姐、父母站在一起。他们非常美丽的脸庞显得很安详。他们生活在一个不同平常、独一无二的国家,那里有很多人都有着非常美丽的脸庞。
从人家的相册里掉落了几张照片——一个少年军校学员与几个同学在一起;带着几个年幼女儿的中年军官,充满了一个娶了美人儿妻子的无产者的自尊感——我的目光久久不能离开这些照片。我不愿去想,新时代到来时他们遭遇了什么。
对贵族封号祖母报以幽默。1914年嫁给阿列克塞·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伯爵后,她成了“伯爵夫人大人”。
“照耀了三年,”她说,“1917年就熄灭了。”伯爵夫人大人(Ваше сиятельство),照字面讲是“您的光辉、照耀、荣耀”的意思,所以有此说。
祖母喜欢回忆,战后有一天,她裹着头巾坐在有轨电车里。一个火气冲天的大叔冲她吼叫:
“到哪儿去,去集体农庄?”
在待产室里我和浴室的女主任躺在一起。打听了我的姓氏后,她说:
“当年学校拒收我,就是因为你。”
“别胡编乱造!”
“奶奶带我去报一年级,可别人对她说:女娃娃还不满七岁,明年再来吧。今年我们要办一个专门的班——阿列克塞·托尔斯泰的孙女要来上学。”
我朗声大笑,惹得产后室的妈妈们都走过来,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位妇女可曾知道吗,我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我们兄弟姐妹七个简直就是天性快乐、衣衫褴褛的仆人家的孩子。我们自娱自乐,也同人民——保姆和家庭女工很是亲近。
满院子跑够了之后,我们冲进了房子,很快教法语和教音乐的女教师就要来了。孩子们不想学习,爱偷懒。我在音乐方面尤其低能,而且很久都无法理解干吗要学外语。
在书架上放着十五卷蓝色的书——每一卷都有各个时期拍摄的作家的照片。我注视着这个时而阴郁、时而疲惫的人的面容,试图在自己的心里唤起亲人的情感。我头一回读完《伊比库斯》的时候,立刻感受到了同作者的有罪的家族的联系:这是我写的,更准确地说,我想写这样的书。
直到今天,我的姓氏总是会打破人们的平静:
我去洗衣房交衣服。
“姓什么?”女验收员问。
“我已经在收条上写了,托尔斯塔娅。”
这妇女立即停下数枕头套。
“托尔斯泰是谁,该不会姓高尔基吧?”
她的看来读过很多书的女助手从间壁后面走过来问我:
“您说说,阿列克塞·托尔斯泰是笔名,这是真的吗,他本来姓什么?”
我简直想这样回答:“他本来姓契诃夫,母亲姓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赶紧付了钱,一走了之,因为我再也不能回答诸如此类的问题了。
在叶拉布加市的一间屋子里,不合时宜生于1943年的我躺在篮子里,外祖父米哈伊尔·列昂尼德维奇·洛金斯基也在那屋里译完了但丁的《天堂篇》。屋子是穿堂,点着煤油灯,墙上渗出了冰碴。
在叶拉布加市无论如何也弄不到复写纸,洛金斯基的儿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搞到了复写纸,发电报来报喜。电报纸上写着:“呼写纸已寄出。”下面是邮局的附注:“呼写,原稿如此。”从那时开始,复写纸在我们家就老是叫呼写纸了。
从疏散地返回后,米哈伊尔·列昂尼德维奇和塔季娅娜·鲍丽索夫娜回到了基洛夫大街原来的寓所。塔季娅娜·鲍丽索夫娜有自己爱戴的偶像: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后来我自己发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赫尔岑的名字和父名。是非常出色的作家,而尼古拉·加弗里洛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名字和父名。却恰好相反。可外祖母对他们同样热爱,而且按照他们的遗嘱生活:公民的责任就是对落难的同志援之以手。可是20世纪30年代逃过一劫的所有的人,在战后美妙的年代里几乎全部都落了难。基洛夫大街的公寓一片静谧:外祖父在工作;外祖母带着责备的眼光注视着托尔斯泰的孩子们自由自在的、平静安详的生活。坐下读读书,或去帮助一无所有的人该多好啊!
我们和洛金斯基夫妇在卡夫戈洛沃的别墅度夏。外祖父来吃饭的时候,像对朋友那样待我们:既彬彬有礼,又兴趣盎然。晚上我们以写限韵的打油诗取乐、写小故事、跟外祖父念他儿时念的绕口令:“你们看哟,看哟,百合百合,侏儒流进河”;“外公,外公,你给军校学员说好梦”为押韵略为改变了绕口令的原意。。我十一岁的时候,米哈伊尔·列昂尼德维奇问我:“你觉得能不能这样写:‘她双手拥抱着自己坐在桌旁’?”他面前摆着列宁格勒一位女作家写的一本书。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会让外祖父满意,思忖了半天。他抚摩了我的头,笑了笑。
米哈伊尔·列昂尼德维奇透过别墅的窗户欣赏赫波-亚尔维湖,到如今已半个世纪了。现在由于疯长的乔木和灌木遮挡,湖水已经看不见了。外孙女卡嘉为外祖父生日画的宣传画,仿佛依然挂在阳台上。画上绘着拄手杖的外祖父,他仰望着一棵树,外孙们像一串果实一样从树枝上垂下来。一旁写着:
我们衷心祝福你,
世上最好的外公。
太空充满喜悦气,
全家喜欢好外公。
米哈伊尔·列昂尼德维奇赞扬了这几句诗,他总是鼓励孙子辈的文学志向。
外祖父身后留下了很多嬉笑怒骂的诗作。1946年新年之际,他赠给他女儿,我妈妈一首诗:
垂垂老矣科楚别伊,瓦·列·科楚别伊(约1640—1708),乌克兰哥萨克首领,曾向彼得大帝告发了马泽帕的分裂阴谋,被马泽帕处死。
自豪有一好闺女。
他躲过绞架又入墓穴,
见证时代风和雨。
无力抽搐折磨他,
蹬腿方式定恐惧。
洛金斯基一家的生活在苏维埃时代沦落到深渊旁。有好几次他们已经滑到了边缘,可是却奇迹般地站稳了,没倒下。
我生有幸:我遇到了他们,我记住了他们。我不知道该把他们同谁比较:是最早的基督徒,是希腊的禁欲主义者,还是启蒙时代的百科全书派。
同年同日辞世的他们,乘着金色的双轮大马车永恒驰骋在天穹——不知道为什么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成了天界的臣民。
(刘亚丁:四川成都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邮编:61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