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海绵浴

作者:[美国]玛丽·凯伦·伯克 著 张 莉 译




  在浴室镜子里,我看见我们俩的身影,母亲和女儿。我们两个人里体型较小的那个是一位孀居已久、年届九十的老妇人,她满脸皱纹,赤身裸体地站在水池面前。她的脑袋竖在她突兀而起的背上,看上去庞大无比,仿佛她那衰老的脖颈根本无力承受。她看起来就像是处于胚胎期,小小的躯干呈字母C的形状,两只胳膊紧紧地贴在身侧,脑袋却尽力弯向胸膛。似乎她的身体清楚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因此努力挣扎着试图返回到它刚刚来到人间的形态。
  就在两个月前,一个极为普通的二月里的一天,母亲因突发腹膜炎而紧急入住明尼阿波利斯怡景医院接受治疗。这次腹膜炎是由于前面一次未被查出的溃疡出血引起的。当晚,她就接受了急救手术。作为她唯一的孩子,我第二天下午就从纽约赶了过来,结果却看到她正端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
  “这是我的女儿,”她对着全体医护人员大声宣布说。“她也是名护士。”然而,接着她又添了句限定语。“不过,”她接着说,“她什么也不懂。她已经有二十年没干过这个了。”
  “很高兴看到您又恢复了原样,妈妈,”我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去亲吻她。
  母亲在医院里住了有五周半的时间。在此期间,她有两次不得不接受重病特别护理。我用我那“不像护士”的方式照顾着她。在她病危的那些日子里,我整日整夜陪伴在她身旁。我用甘油滋润她干裂的双唇,我拍松她的枕头,要是她太过虚弱,无力自己翻身,我就动手帮她翻。自从我上了中学,我们俩还从来没有在一起呆上这么长的时间。连我自己都有一丝疑惑,弄不清楚自己从前是否有过与母亲感觉如此亲密的时光。即使从前确实有过,我也已经忘却了。一直以来,我都十分渴望能与母亲保持亲密的关系,可不知怎的,我们之间似乎总有一道看不见的障碍,无论我多么尽力都无法拆除。
  一天晚上,她恳求我让她死去。我当时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在她病情最危重的时刻,我自己也饱受折磨,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延续她的生命。可是现在,她的状况明明有所好转,却要求我允许她停止与疾病的抗争。她是真心想让我同意她走吗——我能这么做吗?
  我满含着眼泪点点头表示同意,努力让她跟我自己都平静下来。离开她的时候,我向她道了晚安,心里疑惑着我是否说的是永别。
  然而,拥有最后发言权的不是她也不是我。一个星期之后,就在她九十岁生日到来的前一天,她被转往了高地护理中心。她在那儿安顿下来以后,我就回了家,重新投入到自己的家庭和工作中去。到了四月中旬,我再次来到高地护理中心,收拾了她留在病房里的所有物品。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她在那儿一直住得不开心。
  十七年前,我父亲因心脏病突发而辞世,母亲一直很难接受这个事实。父亲去世之后,她起先计划要搬到纽约来住,这样好离我近一点。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打来电话,宣布说已决定继续留在明尼阿波利斯,因为这样可以靠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我感到松了口气。跟母亲生活在一起从来就不是件轻松的事儿,一想到除了要哄好丈夫,三名十多岁的孩子,一名青春期前的儿童,应付好工作,父母与教师协会,女童子军,现在又要加上我妈妈,这样的前景真令我感到恐怖。话虽如此,在如释重负之外,我也觉得自己受到了排斥,并进而有些羞耻。我无法想像自己会不想靠着子女。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没有兄弟姐妹。我很想知道,我那些住在明尼苏达州的亲戚们会怎么看我。
  一直到母亲患病最初的几个星期,我才得知是舅舅说服了她继续留在明尼阿波利斯。舅舅担心母亲会破坏我的婚姻,其实他根本不必担心这个。我丈夫和我在几年后就自己分手了,而那是在母亲得病前很久的事儿了。
  哗哗作响的流水声又把我拉回手头的任务上。水池里的水渐渐注满,气泡也随之遍布在水面上。妈妈刚刚在我的帮助下上了厕所,现在她让我帮她洗个海绵浴。妈妈住院那么长时间,我早就习惯了她的身体。说句老实话,在她住院之前,我们单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无论她是要上床睡觉,还是在起床前上厕所,她都不会为自己赤裸的身体感到羞愧。从前,她的身材很有女人味儿,胸部饱满坚挺,肩膀平直,小腹平坦,双腿强壮,两只脚既小巧又结实。现在我眼里看到的却是母亲薄如蝉翼的皮肤,紧紧绷在突出的骨节上,还有她那青筋暴突的血管。我不由得感慨万分,心想包裹她的这副皮囊怎么变得如此虚弱。
  我伸手关掉水龙头,把擦澡布放入水中。擦澡布覆在我的手上,就像一只暖和的手套。我轻柔地为母亲洗了脸,又轻轻为她将脸擦干。她的脸上除了有家族遗传的雀斑之外,还夹杂着老人斑。我拿起香皂开始擦拭母亲的臂膀。她胳膊上的皮肤呈拂晓前的灰白色,皮肉则松松地挂在膀子下面,一如她缩了水的外壳。她那张小小的脸庞在隐隐一圈自由生长的黑色绒毛下凝视着我。要是放在从前,她就会盯着自己的绒毛,一边生气地埋怨说“疯长”,一边就立刻去预约美容院。
  从镜子里看,我似乎要比母亲高出两英尺,而不只是五英寸。我的脸也隐藏在一圈过度生长的金色汗毛中凝视着自己。我一直弄不明白,是否自己爱到美容院去寻求无法获得的完美,也是一种基因的承继。母亲一直不喜欢我的金发,而且她从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对我明说。我至今还记得,我在她生病以前最后一次看望她的情形。那时我们已经有三年未曾谋面了,我也从未去过她的新寓所。一年前,她刚搬进新公寓的时候,我曾主动提出过要来帮帮她,可她一直坚持说我太忙了,她不需要我过去。
  那天,母亲领着我走进前厅,还在我脸上吻了一下。我经过她身边时,她甚至还在我臀部拍了一下。
  “又长胖啦?”这听上去不像是个问题,倒像是个宣告。
  接着她又评论说,“还是金色的,嗯?我一直很喜欢你的自然发色。”
  灰褐色头发里掺杂着花白的新发?
  她一边领着我在那间可以欣赏到明尼阿波利斯全景的寓所里转了一圈,一边对我解释说,家政工总是相当失望,因为在她这间整洁无比的小屋里,简直就找不到什么需要动手的地方。
  “不过,”她又补上一句,“我跟她们说过以后要振作起来,因为你要在这儿住上一个星期。这下她们可有的忙了。”
  啊,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她为什么让我来这儿!
  养老院淋浴间那纯白的墙壁似乎也能让人感觉寒冷,我在母亲的肩头又围上一条浴巾,接下来,我开始擦洗她的腹部。就是在这里,我停留了整整八个月,一直到我要求获得降生的自由。母亲的小腹又圆又鼓,中间还有一道紫色的疤痕,那是外科医生用手术刀留下的。我轻轻托起她早已松弛的双乳,就是它们给了我最初的哺乳,我又轻轻拭干它们下面的地方。她光彩不再的绿色眼睛从镜子里审视着我,嘴角还浮起一丝窘迫的微笑。
  处于她这样的境地,会作何感想呢?对我来说,这只不过就是表示爱的举动,我能够给予她这些,但她却无法拒绝。然而,对母亲来说又如何呢?
  那个曾经被她抱在臂弯里,用海绵蘸着冒着肥皂泡的温水洗浴的女婴,如今正在为她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我不禁想起,有一天我女儿也会为我做这些。怀着一丝敬畏,我仿佛就在眼前看到了一幅壁画,描绘的就是几代妇女聚在一起,年轻些的妇人们通过为年长者沐浴这一简单的仪式,向她们表达着自己的尊敬。此刻,我真希望自己能够绘画!这样一幅杰作震撼人心的美令我惊诧不已。
  我放掉水池里的肥皂水,又再次注满了它。我把母亲的长袍披在她的身后,好让她暖和些。接着,我又为她擦背,还扑上了点粉。
  “我很抱歉。”
  我朝镜子里看去,母亲的面孔正热切地注视着我的,她那曾经明亮的双眸由于年龄和疾病的缘故,早已变得混浊不堪,而且还充盈着泪水。
  “我很抱歉,”她又重复说。“我很抱歉我从未给过你爱。我是担心会宠坏了你。”
  我的心咯噔一下,就仿佛自己一直在飓风中心酣睡不醒,周边不仅雷电交加,还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忽然之间,我清醒了过来,接下来就是死一般的沉寂。刚出口的话语还留有余音,就像是夏日里暴雨过后悬在空中的一片静止的薄雾。我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把母亲微弱的声音吸进自己的肺里。她的话不但融入了我的血流,而且还撞向了我的心脏和大脑。
  忽然之间,一切都真相大白。在那片刻之间,我不仅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母亲。我这名不完美的成年孩童一直都在努力着让别人感到满意,可是总也不成功。因为是唯一的孩子,人们曾无数次地揶揄过我,说我要被宠坏了,但现在我终于能够释怀。我甚至还能想像出,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后期,人们都给了母亲这位新任妈妈一些什么样的好心建议。我依稀看见母亲在生下我之后,两手空空、羞愧难当地离开了医院,仅仅因为我出生时体重不足,她无法将我带回家。我还能想像出她探求自己的灵魂,想找出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情。她肯定无数次地听到过别人对她说“千万别……”,或者其他类似的警告。现在,这些话语就在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我读懂了母亲,一名从不允许自己无条件地溺爱孩子、在舒适中放松自己的女性,因为她担心这样做可能会伤害到我。我还看到母亲越来越习惯于抑制自己情感的流露,她给自己挖了一道壕沟,并且越陷越深,一直到某一天,这么做已经成了她生活中的方式——此时此刻,那颗受到疾病与时光侵蚀的心才裂开了一条缝,这条缝隙越开越大,于是真实的情感才得以洪水般宣泄而出。
  突然之间,就在这间狭长的斗室中,出现了一道绚烂的彩虹。我的心里充满了宁静的感觉,这种感觉压倒一切,势不可挡。就在那个时刻,我先前经历过的所有痛苦和绝望,所有多年来未曾开口问过也未曾回答过的问题,都融入了一池的肥皂泡里。我推开水塞,注视着所有的一切全都涌下排水道。
  我一边帮着母亲穿好长袍,一边用手捏了捏她的肩膀,还把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没关系,妈妈。”我低声说道。“也许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