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漫步芒果街

作者:黄 梅




  《芒果街上的小屋》(1984)是美国当代女诗人桑德拉·希斯内罗丝(Sandra Cisneros, 1954—)的成名作。
  希斯内罗丝是墨西哥移民的女儿,60年代在芝加哥贫穷的移民社区里长大,受政府资助上了大学,后来又因写作天赋而被推荐进了国际知名的爱荷华大学研究生写作班,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和大学辅导员,与少数族裔的贫困学生打了很多交道。看到他们的困境和迷惘,她联想到自己的成长历程,决定要写点什么。一部《芒果街》酝酿了五年,成书在她三十岁时,采用一种诗歌与小说的混合文体,讲述一个少女的成长,描绘移民群落的生存状况。
  在20世纪后期美国知识界高度重视族裔问题的文化氛围里,这本书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和争论。1984年出版,次年便获得了“前哥伦布基金会”颁发的美国图书奖,又陆续进入大中小学课堂,后来大出版社兰登书屋取得了版权并推出其平装本。与此同时,各种评论、导读纷纷出台,耶鲁大学的大牌文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也亲自出马编了一本导读。有些导读十分详细,书里的字句像莎士比亚的台词一样被条分缕析,挖掘隐意。如此对待一本并不引经据典,没有文学野心的半“童书”,的确有些令人惊讶,可以说是当代美国文化的特异景观。
  
  少女呢喃
  
  喃喃自语是少女埃斯佩朗莎·科尔德罗的存在方式之一。
  《芒果街》全书由四十四节短小的片段独白构成。每节围绕一个不同的话题。那些“节”或“篇”讲述在小埃斯佩朗莎心中留下痕迹的一些经历,或围绕某事某人,或有关头发、云朵、树木和荒园,等等。
  进入芒果街世界,我们首先接触的就是那讲话的声音。人们常用“清澈如水”之类词汇来形容它。尽管它其实并不像乍读时感觉得那么纯粹而明澈,尽管渐渐地我们会分辨出复合于其中的成年人的追怀之情,但是最主要也给人最深印象的,确实还是那个十多岁的敏感小女孩的话音。小埃斯佩朗莎在对自己、对自己想像中的至亲好友说话,心口相通,毫不设防,没有间隔和距离。
  不时的,有的句子会像阳光下闪着异样光彩的石子出其不意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不妨稍稍驻足,听听那些字句的音调,品品它们所提示的意象。比如:芒果街的新居“它很小,是红色的,门前一方窄台阶,窗户小得让你觉得它们像是在屏着呼吸。几处墙砖蚀成了粉。前门那么鼓,你要用力推才进得来。”屏住呼吸的窗户和鼓胀的门。多么栩栩如生。什么样的人会这么看这么想?那拟人的笔法所展示的难道不是个万物有生命有灵魂的童话世界?当然,新颖而生动的比喻所提示的感受却不一定简单也不一定轻松:小窗口很可能意味着压抑、与肿胀相关的首先是疼痛,如此等等。
  在这些诗意的片刻,短暂的停留曾把我带回到凝神注视疏疏坠落的雨滴一点一点打湿北京四合庭院地面砖头的年月。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记忆的天空里依稀地布着夏日的树阴。不同读者的感受肯定是不一样的,但不论是青少年还是成年人,如果读得慢一点,让埃斯佩朗莎的轻声呢喃在你的心镜中投映出某些图像,呼唤出某些联想,敲打出某些节奏和音律的回声,那将会是一种美的体验——即使其中有时会包含痛楚和酸涩。
  
  背后的“故事”
  
  《芒果街》虽然由一些相对独立的小“节”构成,但它们有内在的关联,总和起来讲述了一个关于美国大城市中贫苦墨西哥裔少女成长的“故事”。在“我的名字”一节里,埃斯佩朗莎说明:她那多音节的长名字来自西班牙语,在美国学校里被同学认为既别扭又滑稽。她很明白:自己属于“棕色的人”。
  在种族差异和矛盾非常突出、对肤色和族裔问题十分敏感的美国社会,身为拉丁美洲移民后代常常意味着家境贫穷、遭人歧视以及文化上的隔阂与失落。因此,埃斯佩朗莎的成长历程蕴含丰富的社会学内容。布鲁姆主编的导读也主要聚焦于与作者身份和作品内容相关的族裔、性别、贫富和文化差异等问题。
  初到芒果街,小埃斯佩朗莎结交的头一个朋友是“猫皇后凯西”。凯西家里群猫聚集,连餐桌上都有猫自由散步,显然也是穷人家庭。小凯西对新来的邻家女孩很友善,主动给她介绍介绍当地街坊和店铺。然而她也会吹嘘自家的法国亲戚和那里的“豪宅”,会童言无忌地直说科尔德罗之流(非白人)的到来导致社区档次下降,所以她家将要向北迁居,还会警告新来者不要和“像老鼠一样邋遢的”露西姐妹玩耍。小孩子似懂非懂的话充分地并且残忍地折射着成人社会的矛盾、弊端和偏见。
  透过小埃斯佩朗莎的眼我们认识了众多芒果街的拉美移民:有凯西走后搬进她家房子的“么么”一家;有住在他家地下室的波多黎各人——他们中的一名少年曾偷来一辆黄色卡迪拉克豪华车并载上所有邻家孩子在窄街上兜风过了把瘾,然后被警察拘捕进了局子;有又想攒钱和波多黎各男友结婚又想在美国另找个阔丈夫的玛琳;有被男人遗弃的单身母亲法加斯:她带一大窝孩子艰难谋生,无人管教的小家伙们一味胡闹,终于有一天酿成惨祸;还有新到美国来的胖女人玛玛西塔,她不肯下楼也不愿说英语……
  一顿午餐也能告诉我们许多事情。小埃斯佩朗莎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能在学校餐厅吃午饭的“特殊的孩子”,千方百计说服了妈妈给她带饭,却在餐厅里遭到嬷嬷的拦阻,委屈地哭了起来,勉强留下来后,她在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食堂里流着泪吃带来的冷腻的米饭三明治(她家的午饭没有肉),感到那么失望,那么满心屈辱。我们恐怕得动用点想像力才能充分体会学校食堂对于这个孩子的巨大诱惑。把如此微不足道的就餐权利幻化成某种美好辉煌体验的,该是多么辛酸而卑微的处境。此外,从各位掌事嬷嬷的言行,我们还能感受到拉美裔穷孩子读书的天主教会学校的氛围。
  当然,穷孩子也有自己的快乐。埃斯佩朗莎不顾凯西的警告,和露西姐妹交了朋友。她们凑钱合伙买了一辆旧自行车,三人一起挤上去,风驰电掣地穿过整个街区。那是“我们的好日子”。老吉尔的旧家具店又小又黑又脏,里面只有些破破烂烂的东西,但对孩子们来说仍然魅力无穷——比如那个能发出奇妙声音的音乐盒。仰头看云彩是大自然提供的探讨“科学”和“审美”的机会。唱着歌谣跳绳则是街头平民孩子的快乐游戏。
  参加小表弟的洗礼晚会是忧喜参半的体验。妈妈为埃斯佩朗莎买了一身鲜亮的新裙子,却没买新鞋。这让她沮丧万分,晚会上根本不敢去和男孩子跳舞。不过,墨西哥移民中存在着浓浓的家族和同乡亲情。长者会关照孩子们,而且大家沾边不沾边都算是“表亲”。后来埃斯佩朗莎在那乔叔叔的鼓励和邀请下进了舞场,跳得兴高采烈,无比风光。
  发生化蛹为蝶巨变的青春期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小姑娘们开始注意自己的屁股和腰身。她们跳着舞,跳着绳,同时半是天真无邪、半是初解风情地唱着歌谣。她们穿上别人送的五颜六色的旧高跟鞋招摇过市。她们开始对男孩子生出兴趣。埃斯佩朗莎开始打第一份零工。她在照相馆分装照片,那儿的一个看来和气谦卑的东方人突然吻了她。我们几乎能听到她的心跳,感到她的尴尬和惊恐,也不免会对留在叙述之外的那东方人的境遇、心态和动机等等生出一些模糊的猜度。
  真正的初吻发生在这之后。在嘉年华会游乐场上,约定碰头的女友萨莉没露面,却有一群男孩来纠缠,其中一个还强行亲吻了埃斯佩朗莎。这破坏了少女对爱情的幻想。
  然而,不论有多少压力,有多少挫折和伤害,埃斯佩朗莎会像她家房子近旁那四棵细弱的小树一样突破砖石的阻挠顽强成长。这般有如猛兽的树是不可阻挡的,能在痛苦时刻思考树的秘密的小埃斯佩朗莎也一定是打不垮的。她要长大,有一天要离开芒果街。
  离开意味着更有意义的归来——如伴随八月的风一起来临的三个老姐妹所告诫的:“你离开时要记得为其他的人而回来。……你不可能忘记你知道的事。你不可能忘记你是谁。”如果说离开芒果街的渴望几乎等于对成功和富裕的追求,那么返回芒果街的责任和期许则在本质上超越了通常意义上的美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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