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我们反对把文学变成商业
作者:[俄罗斯]阿林娜·列别利 访 张俊翔 译
2006年7月,《旗》现任主编、著名文学评论家谢尔盖•丘普里宁接受俄罗斯报业网记 者阿林娜•列别利的专访,就该刊以及同类杂志的现状、文学图书的市场特点、严肃文学在 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生存与发展等问题发表了看法。
阿林娜(以下简称“阿”):2006年是《旗》杂志创刊75周年。较少有 刊物能生存这么长时间,请谈谈贵刊“长寿”的秘诀。
丘普里宁(以下简称“丘”):那些对于75年这个时间段发出“不 可思 议”之叹的人是正确的。事实上,包括文学期刊在内的任何一种文化建制,其鲜活生命所能 持续的时间要短得多。而文学期刊之所以在俄罗斯生存了这么久,是由历史造成的——还没 有出现可以替代我们位置的新的文化建制。
我们“长寿”是由于在这一时段内杂志经历了数个生命周期。
第一个生命周期:《旗》创办之初是针对部队读者和作家的。战后它成为官方文化月刊 ,在当时所有杂志中,《旗》是最具官方色彩的。在这本杂志上发表作品的作者有军队、克 格勃以及作家圈的领导人物。杂志备受尊崇,很有威望,但在我看来也异常乏味。当然,这 并没影响到编辑们编发一些有趣的东西,例如,1941年,我们在全年的杂志上连载了尤里• 特尼亚诺夫的长篇小说《普希金》。1954年,正是在《旗》上发表了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的长篇小说《日瓦格医生》中的诗歌。当然,编辑并不清楚那是怎样一部小说,一切都是偶 然的。
第二个生命周期从1986年开始,因此2006年对于我们来说具有双重的纪念意义——《旗 》创刊75周年和新的《旗》出版20周年。1986年俄罗斯开始推行公开性政策和改革措施,我 们的杂志也迎来了新主编——“前线一代”作家格里戈里•巴克拉诺夫,是他把杂志做成了 现在的模样。那时候我们杂志成了所谓的“改革旗舰”。
当时,阅读文学期刊完全不是出于文学目的。当时,其他大众媒体远远落后于文学期刊 ——传媒领域的变革进程正是从我们开始的,这从戈尔巴乔夫一年之内两次接见文学杂志编 辑的事情上就能看得出来。
阿:现在,普京与电视工作者会面……
丘:的确如此,而叶利钦接见的是报纸主编。而在上世纪80年代末 期的 时候,大型文学杂志所做的是社会教师的任务:许多来自各地的年轻作者和记者上门求教, 他们想了解什么东西可以写,而对什么东西暂时还需要保持沉默。此外,我们还扮演了党派 雏形和议会雏形的角色。而且我们在党内确有固定的读者群,这从当时的订阅单上就能反映 出来。杂志的读者众多。那时,所有人都得出结论——俄罗斯是世界上最喜爱阅读的国家 。
阿:难道那时候不是这样的吗?
丘:我还记得,刊登安德烈•普拉东诺夫《地槽》的那期《新世界 》是 最畅销的一期杂志。可这并不是由于《地槽》的缘故,而是因为该期发表了经济学家尼古拉 •什梅廖夫论“俄罗斯贫困根源”的文章。正是这些原因使得文学杂志的发行量接近天文数 字。我们的发行量大约在100万册左右,《人民友谊》刊登雷巴科夫《阿尔巴特的孩子们》 那期的发行量将近250万册。
阿:确实是天文数字。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丘:1991年,所有这一切都结束了。1992年,杂志发行量开始下跌, 最近 15年,这个势头一直在加剧。我们国家很少有人再需要文学,特别是当代俄罗斯文学。因此 ,《旗》的发行量现在已经锐减到了4500册——这就意味着我们的杂志在发行量、订户和影 响力上都只及那个时候的1/200。其他文学杂志的情形也大致如此。这给人造成的印象是: 由叶卡捷琳娜女皇引入俄罗斯的文学期刊这种媒介形式应该消失了。
当代俄罗斯作家的作品发行量也只是那个时候的1/100到1/200。作家名单可以列出一长 串,可是图书的发行量却极小。苏联时期,小说和散文类图书的始发量是3万册,一般的书 籍都能达到10万至30万册。如今这样的发行量几乎见不到了。文学图书的发行量通常是3000 册,能达到1万册对于作家来说就是很大的成绩了。大概全国目前还有这么多的人会去听室 内音乐吧。
阿:喜爱阅读的人无论如何要比喜欢听古典音乐的人多吧?
丘:文学其实是一种民主现象。大部分追求高品质的作家都把目光投 向各 个城市和整个世界。然而,从消费的角度来看,阅读是阳春白雪的事情。也就是说,要阅读 严肃文学,读者应该具备某些特质,必须养成习惯。就跟欣赏古典音乐一样。可金融危机时 读者根本没钱续订杂志,习惯也就随之消失了。这可是一个多世纪以来的习惯啊,1992年的 时候却没了。
阿:改革时期,文学期刊是传媒界的急先锋,你们怎么会那么快就失去 了自己的阵地呢?
丘:90年代我们从信息领域退出,因为像我们这样每月出一期已经不 能满 足人们的信息需求。读者对我们所刊登的长篇分析性文章不再感兴趣,更何况我们为读者提 供的不是信息,而是文学作品、文学研究和政论文章。
同时,我们把自身定位成与剧院、博物馆、音乐厅一样的文化机构,而不是跟周刊、报 纸,更不是跟电视一样的媒体。
信息传播的速度在上个世纪90年代成倍增长,我们却不能对信息做出及时反应。此外, 从80年代到90年代初,我们的读者群有自我定位的需求。因此,那些深刻而睿智的文章大受 欢迎。到了90年代中期,大部分人已经确定下来,即使没有确定的人对此也不再有需求。美 学不再是标尺,因此我们被挤到了传媒领域的边缘。
阿:现在,人们对文学的兴趣正在逐渐地恢复,文学期刊的出版者会感 到安慰吗?
丘:目前的情形是这样的:读者面临选择——阅读西方文学还是当代 俄罗斯文学。在这 场较量中外国文学占了上风。可以非常容易地对这个结果加以解释。俄罗斯追求高品质的作 家们仍以严肃文学、经典作品的准则为旨向。这样的创作取决于作家的天赋与能力。而大部 分在俄罗斯畅销的当代西方文学作品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出现了一种新的文学类型,读者 起初对其并不习惯,例如法国当代作家贝格伯德和乌艾尔贝克等人的作品。就对读者的要求 而言,他们跟黑塞、福克纳甚至海明威等人不同。这是中产阶级的文学:作品的质量很高, 但它们不要求读者付出什么努力。一位读者对此类作品的普遍标准做了准确的描述:“我们 需要的是被吸引,但不被施压。”这样的东西在我们的文学中几乎没有,因此,读者更愿意 选择西方文学。虽然俄罗斯也已经开始出现类似的作品了,但这改变不了文学期刊的现实境 况。
阿:为什么呢?
丘:因为大型文学期刊是以传统准则为旨向的高品质文学的保留地, 而市 场上流行的是另外一种文学类型,它们的作者往往缺乏与文学杂志的读者进行对话的需求。
阿:我不太明白,在这种悲观情形之下,《旗》以及其他的同类杂志 怎样生存,靠什么生存。
丘:我们的杂志已经三次濒临关闭。第一次是1993年我们退出零售市 场( 而且再也没有回去)的时候。我们靠订户每年两次的预付金生存。当时的通货膨胀非常厉害 ,我们的资金迅速贬值。那时主编格里戈里•巴克拉诺夫已经卸任,但他依然关心着杂志的 命运。他向正好来俄罗斯的乔治•索罗斯呼吁,应该支持可怜的读者、图书馆和面临灭顶之 灾的文学期刊。此后便开始执行图书馆订阅杂志的项目,总共7年。可订购的数量逐年减少 ,因为索罗斯基金会购买的数量越来越少。
第二次是1998年8月经济危机的时候。8月份我们正好收了订户的钱,显然,到了第二年 1月份的时候,我们已经没有钱出版杂志了。幸好当时还是集体订户的索罗斯基金会在合同 中写明的金额不是以卢布作单位,而是美元,这才拯救了我们。
第三次是2000年初,莫斯科市政府决定取消对传媒单位租借办公地点的租金优惠。对于 我们而言,这意味着租金将上涨12倍。眼看我们就要关门歇业了,正巧当时莫斯科市长尤里 •卢日科夫要谋求连任,他向那些挑拨他与知识分子关系的政客说了“不”,我们才算又保 全了下来。
阿:索罗斯基金会已经离开俄罗斯了。
丘:索罗斯走的时候文化部和新闻出版部同意继续扮演索罗斯的角色 。但 这没帮上什么忙——他们的支持很快就急剧减少。现在,和其他同类杂志一样,《旗》依靠 订户生存。文化部为各图书馆订购一部分杂志(大约300册),新闻出版部为我们提供购买 部分纸张和支付印刷厂费用的补助。我们得到的这些补助是指明发放给具有社会意义的杂志 的,跟发放给残疾人出版物的补助一样。
阿:这就是说,我们国家还在阅读的人都是残疾人。
丘:正是如此。所以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所以我们使用劣质的印刷纸 张,支付作者微薄的稿酬,发给工作人员极少的工资。我们的其他项目都靠额外赞助。
阿:今天,文学进程也开始具有市场的特点,作家推出的不是图书,而 是整体的项目。文学奖的基金已经达到数百万卢布。为什么文学期刊没能变得富裕一些?
丘:所谓的严肃文学、高品质文学以及作为其生存自然空间的大型文 学期 刊都是反对市场战略的,我们反对把文学变成商业。因此,在商业的空间里我们感到自己是 异类。《樱桃园》(俄罗斯作家安东•契诃夫的代表性剧作。描写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罗 斯资本主义迅速发展、贵族庄园彻底崩溃的情景。访谈提及的洛巴辛是该剧中的人物,奴隶 后代出生的资本家。)中的情形在不断重复。经理和高级经理的文学就是洛巴辛,斧头砍树 的声音已经传来,我们还在一边喝茶一边论争。我不认为所有作家都做好了按市场营销计划 为目标人群写作的准备。还有一些作家生来就是要表达他所想表达的东西的。对于他们而言 ,是否被广告商挑中根本无所谓。也还有一些读者是不为大张旗鼓的“无精神论”宣传所蛊 惑的。至于利润,我想,也许文化机构就其定义而言本来就无法赢利。
(张俊翔: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邮编: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