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飞翔的女人
作者:[俄罗斯]莉季娅·瑟乔娃 著 万海松 译
以前,火车站总共只开两趟火车;如今,大大小小的工厂鳞次栉比地拔地而起之后,反而不需要运输了,本地的大部分人无处可去,不知所措。那些有目标的人,却苦于囊中羞涩;总之,前途不妙。后来,火车站被关闭了,人们开始偷偷地拆走铁道上的铁轨——有色金属和普通金属的铁件。而她,在麻木状态中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明白:在家里终归无所事事,而如今栖居在胃部某处的生命力,则大权在握,它指挥着人去求得生存。这个时候,她和丈夫——女儿们已经在上学——又回到了她的农村老家。
白天,她努力振作精神,表现出农村人吃苦耐劳、筋疲力尽和充满自信的品质,已经不再有任何关于“飞行”的乱七八糟的幻想。比如,她经常去别人家串门,有意识地打听买一头奶牛的价格,奶牛是一座可靠的小型工厂,可以生产奶制品:奶牛不能要初胎的,而要能产奶的、性格温顺的。她从小就记住了这一点。她到人家串门,总是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哪里的东西更便宜些?”人们常常苦笑着回答:“你要便宜?我们还想卖得再贵点呢……”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菜园子、马铃薯甲虫、砍刀、地狱般的酷热、灌溉,以及无论怎么幻想只能让人变傻的劳累。她想生活得简单些,想得简单些,说得简单些,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迁就自己,她还是一事无成。村里人最喜欢的一句叫喊尤其使她生气:“我们能有什么盼头啊!”
正因为她曾经“期盼”过什么,而村里的每一个农民也有自己的期盼未来、感觉未来、甚至奔向未来的可能,所以,她才郁闷。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觉得可怕。未来消逝了,如此地绝对,一去不复返,无论她怎么辗转反侧、哀声叹气,她就是找不到一条合乎逻辑的、明白易懂的解释。假如说,是战争毁掉了未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然而,并没有发生战争,只有掩人耳目的烟幕,它们是借用别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炮制出来的。要么,是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如地震、洪水。要么,是上帝的惩罚——可是,假如上帝也在为什么而斗争的话,那么,根据她的理解,上帝肯定会把事情做得很公正,而现实的发展却是如此恬不知耻,破坏又是如此明目张胆,于是,未来被偷换了、被藏匿了、被封闭了,根本容不得任何的解释,而她,也无处求得一点慰藉。她曾经是那样地热爱铁路,只要一想起铁轨那令人愉快的光泽,一想起太阳随着铁轨奔跑时折射的光芒,她就会哭上整整一夜。所有这一切——太阳,机车的高温,拂晓时分火车制动装置在孤零零的小站发出的嘎吱声,她那节日庆典般的、天马行空式的飞翔——所有的这一切都化作了泡影,因此,她常常感到恼火,好像儿童时代的恼火——她被邀请去一家早已向往的人家做客,结果却是骗局,空欢喜一场。如今,一旦她开始梦见自己飞翔,她就会立刻醒来,醒来后痛苦不堪,然后会翻来覆去地再也无法入眠……
第二天,她在菜园子里翻地,天很热,属于近几年最热的几天;当她抬头想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时,她看了一眼太阳,忍不住就大喊一声,立即软绵绵地跌倒在地里,就在她还能明白这是阳光的最后几秒钟,她失去了知觉。她的丈夫,原先的火车车厢挂钩员,急得挨家挨户地找电话,请求派救护车来,他叫喊着,说她中了暑。她出院的时候,她的一只手已经瘫痪,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智力也发生了障碍;此后,她的丈夫和女儿也曾送她去别的医院就医,去了三家或者四家医院,终于,所有的钱都已经花尽。对于她,家人已经爱莫能助。
如今,她剃了一个光头,已是半疯半癫,常常漫无目的地走家串户、四处闲逛;冬天的时候,人们好几次见她只穿一件贴身的衬衣,光着双脚。有些人还对她幸灾乐祸地嘲笑:瞧,她活该,谁叫她是那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呢!但是,这并不是实话,因为她从来不曾骄傲过,她只是过于轻信而已。
然而,知道这件不幸之事的人,大部分都很可怜她,甚至试图倾听她那断断续续、骂骂咧咧、很难听懂的、病人的语言。
“头-头,”她指着自己的光头说,“头-头-好-好……”
“鬈发曾经很好看,”一些富有怜悯心的老太婆帮她翻译道,“你是很好看,是个美人!”——当她明白别人听懂了自己的话,明白别人在可怜她的时候,她就会痛苦地拉长脸,仿佛得到了解脱似的放声痛哭……
她被剃成了平头,头发很短,那只瘫痪了的手,被一条布带挂在了胸口,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她浑身浮肿,这些药并无多大作用,却要经常强迫她大量服用。当别人说她是疯子的时候,她发起脾气来还是那么暴躁。发完脾气,她就变得虚弱、温顺、沉默,好像在她看来,根本没有发疯这么一说,而只是对永远逝去的生活的怀念——深深的、无尽的、无法言说的怀念。
就这样,在痛苦中又度过了几年时间,现在,人们都说,如今一种所谓“前景”的无聊之词又再次出现,接着,开始“复苏”,接着,小站好像又重新开放,虽然目前每周只有一两趟火车,但总的来说,生活还在继续。是的,生活还在继续。可是,生活中已经没有了我们……
(万海松: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邮编: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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