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尽管我是个男人,但我要再现她的声音”
作者:胡小跃
胡:首先,一个也许有点可笑的问题:您是法国人吗?不知道为什么,中国有媒体说您是美国人。是因为您研究美国文学,这本书写的又是美国人,还是2006年美国人利特尔获龚古尔奖影响太大了?
勒:我是法国人。说得更确切点,是老家在巴黎的法国人。我的父母祖宗两代都是巴黎人,这是不多见的。我从小就读过很多书,到了20岁的时候,我发现我受法国文学影响太深了,对外国文学却几乎一无所知。我想给自己打开世界的大门,于是开始涉猎外国文学。出于偶然,我看得最多的是美国文学,几年后,它对我来说已经跟法国文学同样重要了。我想,就写作而言,美国文学比法国文学对我影响更大,不知道为什么。我曾给戏剧导演阿尔弗雷多·阿里亚斯写过一个剧本,他有一天甚至说,我是个“美国作家”!他看起来是在开玩笑,其实是认真的。
胡:中国读者还不怎么认识您,您能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吗?
勒:我是个正常但有点受挫的男人。我生于巴黎近郊,小时候住在用人房里,读了很多与年龄不相称的书。我是个好学生,一个忧心忡忡的孩子,16岁那年在列宁格勒遭遇了第一次爱情,爱上了一个比我大10岁的人,后来据此经历写了一本小说《俄罗斯情人》。1981年到1988年,我失去了全家人,也失去了一半朋友,他们都是被一种叫做艾滋病的新病夺走生命的。我一直在写作,如果说我小时候写的信也算是写作的话。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自己想干什么。我在中学当过教师,在电视台当过记者,后来都辞了,专心写作。有一天,我收到出版家西蒙娜·伽利玛的电话,约我去谈谈,然后就签了出版合同。西蒙娜去世以后,她的女儿伊莎贝尔接管了出版社。我失去了生物意义上的家庭,但找到了文学上的家庭。这是一种十分奇怪和特别的感情。
胡:作为作家,您的一天是怎么过的?
勒:这要看我写书的进度。刚开头的时候,我很散漫,像疯子一样记笔记,但我没有严格的时间表,后来越写越快。我的生活很简单:早上6点左右起床(不需要闹钟),煮水泡茶,然后出去遛狗,把狗喂饱后,我便开始写作,一直写到筋疲力尽为止,通常要到下午一两点钟。如果天气好,我会在花园里弄弄花草,要不就打电话给朋友们,他们都很耐心地听我说话。谢谢他们。
胡:您是怎么会想起来写菲茨杰拉德夫妇的?他们的故事已为许多人所熟知,您就不怕重复别人?您觉得自己可以在哪些方面超过其他小说或传记?或者说,您书中的新意或特色在什么地方?
勒:接触美国文学之后,我很快就被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吸引住了,当然也包括他的妻子。他们两人的命运融为一体,难以分开。我从25岁起就迷上了这对夫妻。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写写关于他们的什么东西,但并不知道会怎么写。两年前,我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张他们两人的照片,这张照片使我深深地陷入了梦幻,这既是一个文学梦,也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梦。于是我迈出了这一步,决定写这部小说。我很快就意识到,泽尔达比司各特更迷人。司各特也许在我年轻的时候让我着迷,因为我把自己想象成他。对一个想成为作家的年轻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怎么能不羡慕司各特的迅速成名,羡慕他嘈杂、极端也很危险的生活呢?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成熟以后,便喜欢泽尔达这个人物超过司各特了:我觉得她的命运太浪漫、太有悲剧性了。泽尔达毁了自己的一生,却没能实现自我价值,没有被当成一个作家或画家。从这个方面来看,她比司各特更有悲剧性。
我的这部小说的挑战性在于,把自己当作是泽尔达。尽管我是个男人,但我要再现她的声音,我在读她的文章、她的信件时我所想象、我所感觉到的声音。
我要写的是一部小说,而不是传记或是论著,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众多写过菲茨杰拉德夫妇的传记作家和文论家相比。我把菲茨杰拉德夫妇当作是小说中的人物,像对待虚构的人物一样对待他们,有时忘了是真有其人。这并不难,因为事实与虚构往往混淆在一起。可以说,他们的生活如同小说,尤其是他们年轻的时候。
胡:在您看来,《亚拉巴马之歌》是一首颂歌还是悲歌?他们的悲剧是时代造成的,还是他们自己造成的?有人说:“他们自己折断了翅膀,自己毁了自己。”您同意这种说法吗?
勒:既是颂歌,又是悲歌,是的,我希望这样。我认为他们耗尽了自己的体力和才能。是这样。有一天,弗朗索瓦丝·萨冈对泽尔达和司各特的女儿司各蒂说:“说到底,您父母拥有幸福所需的一切,却做了种种事情让自己不幸。”话说得很朴实,但非常对。在这两个非常浪漫的人身上有一种“可诅咒的东西”。
胡:许多人都认为,是泽尔达背叛了司各特,妨碍他写作,造成了他的毁灭。您颠覆了这种观点,您是想在书中还泽尔达以公正,揭开司各特的真面目?在您看来,泽尔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您喜欢她身上的什么,或者说,她身上的什么东西打动了您?
勒:我想恢复一种平衡:司各特的许多朋友都痛恨泽尔达,而传记作家采访的往往就是他们,并且相信了他们对泽尔达的说法。他们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值得怀疑!泽尔达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我,我一直都搞不清楚:写了这本书并不意味着洞穿了一切秘密。相反,有时会越来越糊涂。我想,我喜欢她的理由是多种多样的。有美学方面的原因,也有道德方面的原因,还有感情方面的原因……也许还有出自无意识的一些原因。我觉得她身上非常动人的一点,是她的性格力量,她的抵抗能力和她身上强烈的创作欲望。
胡:本书的结构非常特别,您循着什么节奏或者逻辑?
勒:我采取了快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就像书中人物的生活。他们全都那么年轻,那么匆匆。他们及时行乐,忘了储蓄,但他们也很快就失去了一切。为了重现那种热情和疯狂,我选用了很短的章节。还应该重现不稳定的感觉,在30年代他们就开始走向地狱了,泽尔达则发了疯。同样,我也采用双重的时间线索:一方面按时间顺序,从他们相遇写到他们死亡;另一方面是泽尔达的口述和回忆。那是1940年她与一个年轻的心理医生谈话时说的,那个医生完全不知道菲茨杰拉德夫妇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泽尔达在成为他面前的这个过早衰老的丑老太婆之前是多么漂亮和出名。
胡:2006年,我采访龚古尔奖评委会主席夏尔鲁夫人时,她曾告诉我,这个奖可以改变一个作者或一本书的命运。您得奖之后有了什么变化?书卖了多少?多少国家购买了版权?
勒:是的,人们告诉我这会改变我的生活,但现在言之还太早。所谓的新生活,就是媒体的采访报道和法国疯狂的促销节奏。从1月份开始,我就要去国外了。我这个人,长期生活在孤独之中,突然遇到的那么多人有时会让我目瞪口呆,我和他们其实并没有时间真正交谈。但这是我喜欢的一种快乐,一种能量。
书的总印数目前在26万册左右,但最好还是向我的出版人再核实一下。现在,这本书正在翻译成20种文字,俄国、欧洲和亚洲的许多国家都购买了版权。当然,我喜欢美国也能翻译出版。
胡:最后一个问题:您是否觉得法国当代文学和法国经济一样处于低潮?文坛缺乏像萨特和加缪那样的大作家,而且很多年没有得诺贝尔文学奖了;很多文学奖都被外国作家或移民作家捧走了,而且畅销的也往往是他们的书。在您看来,这是什么原因呢?您喜欢哪些当代作家?
勒:法国人往往毫无保留地欢迎用他们的语言写作的外国作者,并且尊敬他们,给他们以荣誉。上个世纪就有许多母语不是法语的“法国”大作家,如贝凯特、尤内斯库、齐奥兰等。
确实,今日的法国文坛缺乏能与加缪和萨特媲美的作家,加缪和萨特已经在全世界真正得到了承认。不过,在我的同辈人当中,我也喜欢一些“走自己的路”的作家,比如莫迪亚诺。我得承认,我非常怀念最近去世的一些作家:乔治·佩雷克、克洛德·西蒙(法国上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尤其是玛格丽特·杜拉斯。
在我同龄人当中,我最喜欢的作者……是美国人!他叫布雷特·埃斯顿·埃利斯,他在当代再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那种才能和能力让我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