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断电
作者:〔美国〕约翰·厄普代克
莫里斯家的电线、电话线和有线电视线架在三根电线杆上,穿过了两英亩见方的树林。布拉德走到屋外。暴风雨停歇的当儿,天色异常清明。他想看看是不是有树枝压到电线上了,可是一根也没看到。离他最近的房子里也不见一盏灯。这幢房子夏天被林子里的树叶遮得严严实实,现在隐约可见。最高的树梢在风中起伏,他却几乎感觉不到有风;这时又落下冰冷密集的雨点,他不得不退回室内。摇曳不定的影子洒落在屋角,地下室火炉的金属内壁冷却时发出咯咯声。停电了,无事可做。
他打开冰箱门,惊讶地发现冰箱内没有亮起灯来迎接他。书斋的壁炉散发着湿柴灰的酸味。风从屋檐下和护窗四角的裂缝处飕飕地灌进来。他以前都不知道有这些裂缝。在这个紧急时刻,他感到软弱无力,又觉得自己的软弱无力很好笑。他想起他本打算去他所在的市郊小镇的邮局寄几封信,还要去银行存一张支票。这么说来他还是有事儿做的。他收拾好信和支票,穿上茶色的带拉链防水夹克衫,戴上波士顿红袜队棒球帽。前门上的防盗报警器低声叫着,还一闪一闪的,像在自娱自乐。布拉德按了重置键,它才不响了。他出了门。
他的车像平时一样发动了,这似乎有点奇怪。开发区的车道和碎石路上铺满了湿漉漉的落叶,周围的居住区是二十年前在一片亏本的农场上一次建成的。他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到了达克湖附近更是小心。湖边曾经有个车库。十年前的一场暴风雪中,一名少年就是在这儿开着父母的奔驰车滑出栅栏,冲进湖里,水一直没到了毂盖。镇上有两所教堂、一家杂货店、一家“老唐甜甜圈”、一个比萨屋、一家主供意大利菜的餐馆、两家美容院、一家服装店、一家新娘用品店,还有几家小店铺总是旧的走了新的来,一家保险公司,房地产事务所的楼上有个律师,一个牙医、一个支行,还有一个邮局。整个镇上都断了电,却显得比平时更热闹。暴风雨停歇的间隙,天色微明泛灰,人行道上站满了行人。
布拉德惊讶地看见两个年轻女人先拥抱了一下对方才开始说话,好像在重温久已淡忘的情谊。人们三五成群地站着说话,谈论事态的结局。一向灯火通明的商店橱窗,现在一团漆黑。他这才想到大家肯定都是因为停了电才拥上街头。透过陈列橱窗,无论是货架上摆满了袋装的坚果、瓶装的维生素和冷藏的豆腐三明治的健康食品店,还是它的竞争对手——同是经营健康营养品的水果店,都变成了令人生畏的黑洞。
但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平时如此乐于接受存款的银行竟然会在玻璃门上贴出一张通告,公示离这儿最近的另外一家支行的地址。收纳员们坐在铺着软垫的长椅上聊天——往常坐着的不是申请按揭的,就是恶意透支的,个个垂头丧气。就算能看见他们,他也取不到钱了,就像身在水族馆却抓不到鱼一样。银行的女经理是高个子,爱激动,衣着朴素。她这会儿简直就是在人行道上巡逻。她气喘吁吁地对布拉德说:“真是抱歉,莫里斯先生。我们的自动取款机呀、报警设施之类的,全都瘫痪了。我正要去看看五金店里有没有电。”
“米拉,我们是同病相怜啊!”布拉德安慰她说。不过他也能理解她的疑虑。他自己都没想到邮局也会停止交易, 虽然里面的邮箱还能投信。而美国邮电局一向热衷于现代化,一切业务都由计算机控制。何况天还很亮,足以看得清,居然一封信也称不了,一张邮票也卖不成。天色渐晚,他怕一件事儿也办不了,就试着敲了敲健康食品店的门。门闩拉开了,暗处传来咯咯的笑声。他喊道:“在营业吗?”
“对你当然营业了。”年轻的女老板回应。她叫奥莉维亚,鬈发,皮肤永远都是棕褐色。布拉德摸索着往里走,里头燃着一根薰香伏蜡,照亮了箱柜里摆放的小塑料袋子,映着点点烛影发出微光。他拿了一袋腰果放到柜台上,本以为是烘烤的,不想却是新鲜的。“自动收款机断电了,给多少钱都行。” 奥莉维亚开玩笑说。她从自己的钱包里给他找了零钱。他拿到眼前才看清楚是一张五美元的钞票。
他觉得这个买卖有调情的味道。在瘫痪无力的电缆的装饰下,镇上似乎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汽车打着明亮的前灯,游行而过。暮色越来越浓,行人们觉得不妙,不得不重新寻找庇护所。空气中有一种温厚、透明的气息四溢开来:隔阂消释了,曾经忽略的事情又有了可能。布拉德匆匆地回到车内,带着感性的快乐笑起来。
拐入邻居家时,又落雨了,挡风玻璃被打得斑斑点点。他从石头墙上的一道裂口钻进去,这堵墙曾绕着农场围了一圈。一个上了油漆的路标措辞严厉地写着:“私人通道。”有个白衣女人在狭窄的路中央走着。她披着发亮的塑料雨衣,脚穿滑稽的白色跑鞋。她急切地挥手示意他停下来。他认出这个纤弱的金发女子是新来的邻居,几年前和她的丈夫、两个正长个儿的男孩一起搬来的。从莫里斯家看不见他们家的房子。他们一年只见几次面,不是在鸡尾酒会上,就是在区划申诉委员会的听证会上。她看上去像一个幽灵在召唤他。他刹住车,摇下车窗。“哦,布拉德,”她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原来是你呀。出什么事儿了?”她问,“所有电路都断了,连电话都断了。”
“我家的也是,”他安慰她,“大家都一样。肯定有棵树被风刮倒,落到某根电线上了。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利尼。”他很高兴从记忆库里搜出了她的名字:利尼•威拉德。
她离车窗很近,看得出她在发抖,嘴唇哆嗦着,像个快要落泪的孩子。她双眼凝视着车顶的上方,像要从树梢寻找救援。她把目光转移到他的脸上,战栗着解释说:“威利出门了。他一个星期都在芝加哥。我一人呆在家里,现在两个孩子也上寄宿学校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就穿上运动鞋,出来跑步。”
布拉德想起那两个淘气而聒噪的男孩,穿着运动衣,站在路尽头坍塌的石头墙外等日校校车。要是孩子们都到了上寄宿学校的年龄,这个女人就不像她看上去那样年轻了。因为扎了头巾,她的脸变得窄小。她面色白皙,只有鼻尖冻得像兔子的眼睛一样红。眼睫毛也是粉红色的,像是用手揉过。眼里汪着泪。“我喜欢你的帽子,”她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你是球迷吗?”
“只是喜欢而已。”
“红袜队得了世界大赛的冠军。”
“没错儿。上车吧,利尼,”他安抚人心的能力越来越强了,“我送你回家。镇上没什么好看的。没人知道会停多久。连银行和邮局的人都不知道。只有健康食品店开着门。”
“我在散步呢,”她说,好像这件事还没有完全得到证实,“我还能继续走。”
“你没注意到又下起雨来了吗?天气又要变了。”
她眨巴着眼睛,抿紧了颤抖的嘴唇,下唇习惯性地往一边抽搐了一下。她绕到车前。他探过身用力拉了一下门把,为她推开副驾驶座的门,好像她自己不会开似的。她裹着白色的塑料雨衣滑进了车,坦言道:“家里嘟嘟声响个不停,我只好走开。威利要是在波士顿,我还能给他打电话。”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