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祭祀与仪式
作者:卢清涟
关键词:拜物主义 暴力 异化 混乱 毁灭
一、拜物教的象征意义
拜物教在《蝇王》与《黑暗之心》中是贯穿叙事的线索,它使人物的命运潜藏危机。
戈尔丁的“蝇王”得名于古迦南丰饶神别西卜的俗称。别西卜在《圣经》中以童祭闻名,他是古人偶像崇拜的典型,被基督教妖魔化为撒旦的左右手。小说中的蝇王崇拜即魔鬼崇拜的代称,孩子们堕落的生活与残酷的仪式都令人想起古代偶像崇拜时期那愚昧、血腥的祭祀风气。偶像统治的小岛最终因人们的互相追逐而起火,岛上的人几乎全部毙命,似乎为蝇王献祭的狩猎已在众人的迷狂中变成一场失控的集体自焚,对他人狂热的追逐也将狩猎者拉入成为牺牲之列。别西卜享用儿童祭品的旧事在孩子们的疯狂中重演,好像“蝇王”便是这复苏了的古代恶魔。
“蝇王”偶像具有双重性质,它既象征一种未知的野兽,代表来自自然的威胁,又能够抚慰人心,使人们自以为危险可以通过献祭解除。它所体现的双重性质恰似弗洛伊德笔下的“美杜沙之首”,既令人恐惧又有效地缓和了男人的阉割焦虑。“蝇王”以两种形象在书中出现:空中飘浮着的飞行员尸体以及立在矛头上的母猪头颅,且前者一度被认为是怪兽。蝇王的两种形象不仅分别暗示偶像所隐含的人为因素与自然特征,更示意这两者的交融乃是人性与兽性的不可分离。飞行员和野猪都为暴力所戕,一个死于岛外的战乱之世,另一个则死于岛上的狩猎行为。他们俱成为集体暴行的牺牲品,而这集体行为的毁灭力量伴随着人类理性的丧失在各种环境中不断施威。飞行员尸体飘浮在空中,随处扩大战争与死亡膨胀的阴影;野猪的头颅则在小岛一隅静静注视孩子们的变化——它才是岛上真正的守望者,那催生、异化人们行为的暴君。随着飞行员的尸体乘涨落的海潮漂离小岛,孩子们对文明的回忆也让位于退化,留下的只有荒蛮的狩猎、愚昧的祭祀和一个死亡的动物偶像。
蝇王偶像的确立伴随着一系列集体祭祀行为——狩猎、舞蹈与人祭。这些仪式带动了一个恶性循环:通过暴力祭祀,男孩对“野兽”的恐惧减弱,但这种情绪的缓解是基于他们对祭祀的信仰——献祭使他们认为能够奉养野兽而变得不再畏惧。但为了维系这种关联人就需要通过不断的献祭,首先牺牲动物,然后是人类。偶像本身就代表人所惧怕的危险,但它原本邪恶的性质却通过祭祀变为其崇拜者的避邪物。蝇王寄托了人们的恐慌,但又被其想象赋予了超自然的力量,成为他们抵御自然威胁的灵物。
康拉德的《黑暗之心》同样展现了一个文明人如何在拜物的极端中走向自我毁灭的命运。这个英国殖民者在“黑暗大陆”上遭遇的心灵危机使他由自诩的“文明使者”彻底堕落为一个兽性的人。库尔茨对象牙的疯狂追逐释放了他被文明压抑已久的欲念,他将所有反对者斩首,并将其头颅插在柱子上风干来装饰自己的后院。象牙是库尔茨在原始环境中欲望的投射,但他的欲求绝非仅限于殖民者的贪婪与象牙本身的价值,因其收集的很多象牙仅是一钱不值的化石。象牙在他的眼中由一件物品上升为一种权力的标志,对其绝对的占有令库尔茨确立了自己在刚果丛林中的强大地位,这不仅使他被当地土著奉若神灵,更令他不愿离开这片令人费解、恐惧乃至丧心病狂的莽莽荒原。象牙并非库尔茨追求的真正目标,但在对之的不断猎寻与占有中他获得了极大的自我满足,确认了自己的能力并缓解了他对雨林神秘感的焦虑。
象牙被库尔茨视为丛林中的圣物。它的价值首先勾起了殖民者的贪欲,而后对其的追逐却使它的价值本身被忽略,对它的占有成为西方人在掠夺资源过程中欺压环境的一种方式。盘剥、掠夺与杀戮成就了库尔茨那冷酷的殖民者形象;他恣意妄为,听任欲望的诱惑而融入周围那片原始的蛮荒世界。殖民的铁骑践踏着非洲,库尔茨作为一名白人暴君却被神化,享用土著的祭祀与人头供奉。他以搜集象牙和使用暴力作为自己存在的动力,但象牙崇拜与暴力正是他内心孤独与恐惧的写照,在这自欺的谎言中他更深陷退化堕落的命运,等待最终为恐怖所吞噬。
在追逐象牙的历程中,不择手段的库尔茨因其出众的能力被当地土著奉为偶像。被偶像化的库尔茨对刚果怀有既依恋又憎恨的情感。这种恨意表现为他恣意的杀戮,将人的头颅立在柱子上风干。这场景不由令人想起《蝇王》中对野兽的献祭——母猪的头被插在矛上作为祭品,而库尔茨的这种做法似乎是他在对自己的权势献祭并炫耀武力。土著的崇拜更令他能够不受限制地满足自我的欲望,而他也因此迷恋这块赋予其无上权力的黑土,在憎恨它的同时深深陶醉于自己的“成就”,甚至当他被带回到殖民者的队伍中后还想要在黑夜的掩护下爬向他那群土著信徒。
《蝇王》与《黑暗之心》中的物神偶像都是权力的标记,对其力量的崇拜平息了人们对陌生环境的惶恐。虽然崇拜物本身并不具有魔力,却经由人的想象变为神圣,更令他们在宗教崇拜那非理性的宣泄中迷失、癫狂。拜物情结折射出人无尽的欲望,而他们在欲望满足过程中遭受的创伤更增强了其对外物的渴求,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阉割情结促使人固恋于某一物体。《蝇王》与《黑暗之心》中的偶像都具有阳具崇拜的特征,因其都是立柱头颅式的祭奉,而心理学分析认为竖直的物体大多暗指勃起的阳具。库尔茨的象牙具有典型的阳具意象,蝇王偶像则是雌雄同体——小说中的母猪经常被评论者喻为自然母神,而竖起她的那根长矛则代表阳具崇拜。这种雌雄同体的特征更体现出“蝇王”崇拜的原始性。通过祭祀,人与偶像之间建立起一种亲缘关系:祭品的共享拉近了人与物神之间的纽带从而使他们得到庇佑,于是人逐渐摆脱对环境的不确定感,认为物神超自然的力量定能够左右外界、保护自己。物神崇拜消除了人对环境的恐惧,但在献祭中人也无意识地暴露出自己的非理性阴影。拜物主义,作为消减环境压力的造物,也是暴力的契机与恐怖的派生。
二、拜物教与仪式性的暴力崇拜
仪式是宗教崇拜的核心部分,而两部小说中的拜物教仪式都充斥着集体的暴行,给人物和环境带来了毁灭性的影响。
宗教仪式的成形始于崇拜群体的划分。原始社会以图腾划分氏族,而在小说《蝇王》中,群体的区分则由对蝇王态度的不同而定。小说中的两个族群,猎人与采集者,因男孩之间的内讧成形:原首领拉尔夫对杰克的数落使杰克负气出走,并带领一帮男孩离群以狩猎为生。他们便是蝇王偶像最初的树立者;留下的人则和拉尔夫一起采集野果、建设家园。他们并不热衷于偶像崇拜,但大多是年幼的弱小者。狩猎与采集群体的分割恰似原始社会中最初的分工,两个族长的冲突更令人想起亚伯和该隐的故事。但与小说不同的是,《圣经》记载的是农夫杀死了牧人,而《蝇王》中的猎人却占了上风,家园建设终被游猎荒废。《旧约》里的手足相残隐射文明兴起于罪恶的纷斗,而小说中文明的退化也由争执而起,但结果却是暴力取代了民主,人性走向自然之野性与狩猎的狂欢,抛弃了原先文明的约束而归顺于偶像崇拜的驱使。
与此相似,《黑暗之心》中的殖民者也被划分成两类不同的群体:库尔茨因理想的幻灭而背离文明,成为当地部落的偶像;马洛和其他“朝圣者”则仍笃信文明,誓与土著的愚昧划清界限。西方殖民列强试图以其固有的价值观念改造这片文明的荒原,但他们的“文明”却体现出比同类相食更为险恶的剥削本质,因为食人仅是非洲仪式的特殊部分,而剥削则是西方人为满足一己私欲对其他文明的恣意蹂躏,它比食人范围更广,影响也远为深刻。正是欧洲殖民主义的野蛮、残忍令库尔茨对他的文明彻底失望,他转而投身原始信仰以逃避面对现实的恐怖。两个群体虽然对待文明的态度不一,却殊途同归,各自沦为欲壑难填的“空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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