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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斯拉夫:胶片上的墓碑

作者:菲 戈




  一首首熟悉的歌,战前无论哪一个民族都爱听爱唱的歌,在被围困的隧道里流过。不管是由被困的塞族人用口琴忧伤地奏起,还是由穆族围困者嘲弄地唱响,都在一瞬间把人带回一个团结和睦的美好年代。每个人的故事在这样的歌声里穿插流淌,让我们看到他们是如何从各自完全不同的路,一直走进这死亡的隧道。每一条路都是民族走向分裂和战争之路的缩影。原来,那些美丽的歌从来就是假象、谎言,它们好像注定要在不知不觉中,把一切带向毁灭。
  《战火硝烟》对人类前途充满悲观,即使那些民族冲突能够平息,要解决这其他的种种矛盾,真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同样悲观的是《地下》,它一开始就更关注民族矛盾以外的权力世界的黑暗方面。战后作为铁托政府要员的诗人马尔科以及他的朋友、作为革命先烈的“黑仔”,他们所有得到颂扬的“革命行动”、“英雄事迹”,实际都不过是出自私利的疯狂举动,惟一真正的动机不过是和德国军官争夺情妇,以及互相争夺情妇。革命胜利后,马尔科把所有这一切,连同“黑仔”等一大批了解过去的人埋进了“地下”,似乎所有不光彩的过去都可以因此被埋藏,他从此可以以一个革命诗人、国家领导人的光辉形象赢得世人的敬仰。马尔科甚至以此自欺欺人,就像他和情妇娜塔莉乐此不疲玩弄的语言游戏:
  马尔科:我从不说谎。
  娜塔莉:(陶醉而又伤心地)你撒谎撒得多么漂亮啊!
  对库斯图里卡来说,历史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笑话,一出骗局,一场闹剧,所有的意义都是人们后来臆造出来的,这不由令人想起米兰·昆德拉。
  但是埋进“地下”从来不是一个保险的办法。马尔科想尽办法维持了二十年,可他精心构筑的地下世界终于在一次意外中崩溃了。勉强维系的东西,它崩溃的结果,永远是变本加厉的爆发。马尔科终于不再用诗歌掩饰自己阴暗的欲望,他和娜塔莉成了国际刑警通缉的军火商人、战争贩子。而从“地下”脱身的酒鬼“黑仔”,又在二十年后的种族战争中找到了发泄暴力狂的途径。马尔科的武器卖给了“黑仔”,无意中他们又一次成为伙伴、搭档。只是时代变了,他们不再需要“革命”这块遮羞的红布,而是赤裸裸地展示人性之恶。库斯图里卡在电影里杀死了他们,但是他很清楚,他们所代表人性之恶,只要还有人活着,就不可能死光。
  
  绝望的狂欢:暴力之花与人性之恶
  
  前南斯拉夫籍的导演普遍倾向于将暴力诗化,拍得如同焰火般美丽辉煌,如同狂欢节般夸张无稽。《战火硝烟》里有一个塞族士兵原先是教授,到哪里都带着本书。从隧道里幸存下来的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朗诵书里一段美丽的描述:
  有一夜,我们注意到,我们的加农炮正瞄准一个村庄,它正在燃烧。后来的每一夜,同样的时刻,村庄都在我们的视线里燃烧。我们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庆典仪式所包围,我们眼前所有燃烧的村庄组成了这样的仪式。火舌升腾,直冲云霄……美丽的村庄,燃烧时依旧美丽……
  这样的描写会令人想起吴宇森的“暴力诗学”。但是南斯拉夫人要比吴宇森深刻得多,他们这么做,更多是为了直指人心,道出人性深处对暴力的某种崇拜,某种把暴力诗意化的原始本能。南斯拉夫导演们的一大本领,就是在描述本国血腥残杀的时候,总是能够让它的意义超出国家政治的界限,而揭示出某些具有人类普遍性的人性黑暗面。这么做的时候,他们表达了对人性深深的绝望。
  《惊变世界》是以其粗砺的现实性震撼人心的。一种对人性的冰冷的绝望,通过不加修饰的对残酷事实的描述,传染给每一个观众。就在塞军攻打武科瓦尔,而安娜和她的朋友惨遭轮奸的时候,桌上的电视机里正在放映一部纪录片。透过女人们的惨叫,我们听见解说词这样说:
  每一场战争都是在重蹈前人的覆辙。眼下我们的星球上正在进行的就有四十二场战争,它们可被分为三大类:内战、国际战争、独立战争……
  真是绝妙的讽刺。南斯拉夫同时在打着这三种战争,这证明人类完全没有吸取教训的能力,或者像一位历史学家说的:人类历史的惟一教训,是人不能从历史吸取教训。正因为如此,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充满了暴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南斯拉夫只是一个极端,一个缩影。南斯拉夫本身就像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隐喻。
  在《暴雨将至》里,导演米尔科·曼切夫斯基通过巧妙的结构安排,从血雨腥风的南斯拉夫“荡开一笔”,来到发达、安定得多的英国伦敦。但是这里同样无法逃避暴力的威胁。当女友问亚历山大为什么会厌倦战地摄影时,亚历山大深深吸了一口气:
  罗马尼亚,啊?萨尔瓦多、阿塞拜疆、安哥拉、波斯尼亚?妈的,和平是例外,不是常规!
  当晚,亚历山大的女友及其丈夫,在伦敦的一家餐厅,遭到一个外国怒汉的扫射,血流满地,起因仅仅是付钱时一桩小小的争吵。
  《暴雨将至》里三个故事的发生地点,东正教修道院—伦敦—马其顿乡村,三者之间巨大的时空跨度就像一个巨大的拱架,或者说一组巨大的伞骨,人性的邪恶、暴力的泛滥,如同一把大伞籍此撑开,笼罩整个世界,无处可逃。
  同样,《无主之地》不仅展示了民族冲突的绝望情景,更通过对蓝盔部队高级将领们种种愚蠢自私的行为的闹剧式描写,表达了对普遍人性的绝望。人类的处境,某种意义上,就像那个被遗弃的躺在地雷上一动不敢动的穆族士兵。再有任何的轻举妄动,迎来的就是粉身碎骨。但是躺着不动,仅仅是苟延残喘,因为没一个排雷专家能够能排除这颗人自己造出来的高科技炸弹。人在自己造出来的种种暴力工具面前等死,这就是导演丹尼斯·塔诺维奇对更宽泛的人类前景的隐喻,一个极度悲观的预言。
  能用来抵抗这绝望的,只有狂欢。在醉生梦死的狂欢里,所有的忧伤和悲哀都被暂时遗忘。狂欢是毒品。再经不起现实的钝刀反复切割的神经,在狂欢中麻醉,寻找高潮的替代品。那美丽的燃烧的村庄,那哼着情歌进行的枪战,那在敌方的扫射下不顾死活的狂舞,那地下世界酩酊大醉的婚礼,那像火把一样被点燃的战争贩子夫妇和载着他们在广场上绕着圆圈一起燃烧的轮椅……一切都是狂欢,虚无的狂欢。
  《地下》的结尾是天堂里的狂欢。所有死去的人,来到这美丽的地方,原谅了互相之间一切的出卖与欺诈,沉醉在疯狂的舞蹈和尖利的小号声中。这小号声与影片开头那醉生梦死的小号声如出一辙,但是经过近三个小时的实际电影片长和四十年的故事时间跨度,相同的小号声已经天人两隔。小号声中,大陆裂开。天堂小岛渐渐远去,留下现实的大陆继续经受血与火的煅炼。这大地的分裂不仅隐喻了一个国家的解体,更隐喻了一个世纪里实现人间天堂的美好理想和伟大创举的彻底终结。原来,一切都只不过是狂欢,个人的狂欢、民族的狂欢、世界的狂欢、人类的狂欢(一个朋友对摄影师亚历山大说:全世界都像看马戏团演出一样,兴高采烈地看我们你死我活)。狂欢之外一切皆无。狂欢是惟一的存在,狂欢是最硬的道理。看着狂欢中远去的天堂之岛,我的脑海中反复闪现两个字:幻灭。
  
  轮回与错乱:结构的力量
  
  很多人注意到《暴雨将至》特别的三段回环结构,在表现主题时的巨大力量,但是很少有人意识到,《暴雨将至》在结构上并不是一个封闭的圆圈。“要穴”是第二段“脸”里的一个镜头:亚历山大的女友在工作室的一堆照片中,看到了第一段“词”里那个被杀死的女孩和救女孩的年轻神甫。如果是一个封闭的圆圈,那第一和第二段之间应该是倒叙关系,而第二和第三段之间应该是顺序关系。女孩被杀应该发生在第一段之中,或者第三段之后,但无论如何关于这一事件的照片不应出现在第二段里。
  因此第二段里出现的这组照片打破了影片所有时间上的逻辑顺序。时空在这一点上,就像爱因斯坦相对论,发生了弯曲,插入了其他时空的碎片。也就是说,《暴雨将至》的结构及其蕴含的时空观念,只是表面上像一个平面上封闭的圆圈,实际上它是立体的,就像在一个椭球体的表面,因此会有无数其他可能的圆圈与之交错而过,留下无数其他时空的碎片和痕迹。这组不可能的照片就像时空中的一个奇点,一个黑洞,一个神秘的伤口。时间不再是循环的河流,但它同样无始无终,充满分叉、断裂、开口,与被分割的空间交织在一起。轮回依旧,但它不再是单循环的,而总是存在从其他的路回到起点的可能性。这是一种更加丰富的错乱的轮回。如果只是平面的圆圈,那它不过是一种叙事策略,玩了个讲故事的花招而已,轮回并不真的存在。而用这种方式解读,轮回才是真实存在的,宿命的。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影片中反复出现的那句意味深长的箴言: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但是这样的时空并不意味着希望,毋宁说,它暗示了更大的绝望。总有人想打破封闭的圆圈,但如果无论你怎么破,你都依然只是停留在椭球体的表面,早晚要与起点相遇,那简直是暗无天日。《暴雨将至》用它极具创意的结构,仅仅靠三个支点和一个奇点,就轻巧地支起了整个人类生存的时空框架,把人类封闭在一个椭球状的时空上,充满这个时空的,是暴力。这样的想象甚至带有宇宙论的色彩,想一想宇宙和时空是如何诞生的?——答案是:大爆炸。人类用无数大大小小血腥的爆炸事件所制造的效果,只是在小得多的尺度上,对宇宙起源的模拟而已。暴力是宇宙的创生力,也是人类背负的原罪,这是暴力的辩证法。
  与《暴雨将至》相反,《战火硝烟》的结构是一种轮回的错乱。全片一共有五条主线:
  1.从1971年建成到1999年波黑战后重建,这条“团结隧道”的命运。
  2.1980年波斯尼亚两个分属塞族和穆族的小男孩的友谊。
  3.1992年波黑战争爆发第一天人们的种种行为和心理状态。
  4.1994年贝尔格莱德军方医院,从隧道幸存的米兰和教授,如何再一次走上与穆族伤员同归于尽的不归路。
  5.波黑战争期间,米兰所在小队被哈里尔所在的穆族军队围困在隧道里的十天。
  所有这五条线索全被打碎,加上被围困在隧道里的每一个人,都插入他的生活片段,大量碎片和断线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就像南斯拉夫的民族矛盾与战争本身,精神分裂,神经错乱,难以理出头绪。但是你再仔细看去,这里分明到处有呼应,情节不断回到过去,既有回忆的忧伤,也有理性的探究——试图从表面上宁静的过去找出现在动乱的根源。最大的轮回来自首尾:二十八年过去了,隧道的建成和重建场面竟如此相似,甚至剪彩的官员都一样剪了自己的拇指,甚至从那拇指伤口流出的血都一样的浓烈、粘稠、令人恶心。
  但这不是《暴雨将至》式的时间轮回。经过了二十八年,太多错乱的历史被容纳进来。这是意义的轮回,或者干脆说,这是无意义的轮回。虽然时光不会倒流,但它会漏掉,和它的“历史意义”一同,从某个没人注意的历史缝隙或者虫洞——比如“团结隧道”——漏掉。结果是,逝去的时光就像白过了,几乎没发生。人们又开始,白痴一样地开始一个新的但同样愚蠢的回合。
  富有意味的是,这些意义深远的结构方式,在2001年的《无主之地》里再也找不到了。《无主之地》是一部小品,一出小剧场闹剧,它不再需要宏大的结构。某种意义上,它比此前的所有“南斯拉夫”电影都要悲观,因为它已经没有了讲述历史、探究意义的渴望。像《第二十二条军规》一样,它只想通过最微小的切口,虚构一种处境,展示荒诞。经过了整整十年饱含创痛的丰收期,“南斯拉夫”导演们的火山能量在渐渐冷却,流出的熔岩已经不再有席卷、熔化一切的热力和气势。他们的“史诗冲动”面临耗尽。即使是库斯图里卡和曼切夫斯基这样的大师和天才,他们后来的作品《黑猫白猫》、《尘土》,也已经没有了那种大气磅礴,只留下奇思妙想的小聪明。这又是另一种意义上令人无奈的轮回了。
  
  本文提及的“南斯拉夫”电影一览
  《暴雨将至》
  出品:马其顿/英国/阿尔巴尼亚,1994
  导演:米尔科·曼切夫斯基
  主演:瑞德·瑟贝德兹娅/卡特琳·卡特丽德瑟/格雷高里·柯林/拉比娜·米特尔斯卡
  奖项: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大奖/国际影评人协会费比西大奖/独立精神大奖最佳外语片(1996)/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1995)
  
  《惊变世界》
  出品:南联盟/塞浦路斯/意大利,1994
  导演:博洛·德拉斯科维奇
  主演:鲍里斯·伊萨科维奇/莫尼卡·罗米奇/尼波萨·格罗戈瓦奇/米拉·班热奇/米热娜·约科维奇
  奖项:维罗纳爱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银玫瑰奖(1996)
  
  《地下》
  出品:法国/南联盟/德国/匈牙利,1995
  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主演:米奇·马诺伊洛维奇/拉萨尔·里斯托夫斯基/瑟尔丹·托多洛维奇/米热娜·约科维奇
  奖项: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金棕榈大奖
  
  《战火硝烟》
  出品:南联盟/希腊,1996
  导演:瑟尔丹·德拉戈热维奇
  主演:德拉甘·布热洛戈尔里奇/佐兰·克维亚诺维奇/尼古拉·科约/德拉甘·马克西莫维奇/米洛拉德·曼迪奇/德拉甘·佩特洛维奇
  奖项:1996年圣保罗电影节国际大奖/斯德哥尔摩电影节铜马奖/鹿特丹电影节最佳外语片。
  
  《无主之地》
  出品:波黑/斯洛文尼亚/意大利/法国/英国/比利时,2001
  导演:丹尼斯·塔诺维奇
  主演:布兰科·德约里奇/雷尼·彼托拉亚奇/菲利普·索瓦戈维奇
  奖项:戛纳电影节最佳剧本/欧洲电影奖最佳欧洲电影/恺撒奖最佳处女作(2002)/金球奖最佳外语片(2002)/奥斯卡奖最佳外语片(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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