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超负荷的激情

作者:叶列娜.戈洛维娜




  ……有一天,琼突然独自一人来到巴黎。她说,没有他,她“受尽了折磨”,甚至“饥饿至极”。看着她闪烁着狂热光芒的眼睛,听着她熟悉的连珠炮般的话语,感受着她贪婪的紧紧拥抱,亨利忍受着颤抖甚至惊恐:她企图破坏他刚刚调整好的生活!琼失望地打量着他看上去清心寡欲的房间陈设:地板上的床垫、安放着手提式打字机的摇摇晃晃的书桌、老旧得瘸了腿的椅子……窗外的风景不是香榭丽舍大道,而是两座式样相同的带有丑陋楼梯的灰暗楼房。
  “你看上去并不怎么成功!我干吗要这么拼命呢?”琼哀怨地喊叫着。
  现在他尴尬地回忆起,那时他用多么庸俗的手段报复了她。他毫不容气地命令琼“穿得体面些”,把她带到自己的女友阿娜伊丝·宁家去做客。阿娜伊丝·宁是巴黎一个年轻的小说家。她风姿绰约,魅力十足,肌肤白嫩如细瓷,灰眼睛柔情似水,一副贵妇人派头。在她的交际圈里,琼应该感觉到自己的妓女身份。亨利想在琼面前夸赞阿娜伊丝豪华的郊外别墅——瞧,他想说,我现在都有些什么朋友!可怜的琼陷在柔软的天鹅绒圈椅里,目光扫视着墙上充满异国情调的名画,感到浑身不自在,时不时地掸去丈夫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亨利和阿娜伊丝滔滔不绝地讨论起心爱的诗人布莱克的形而上学,琼紧张得涨红了脸,在亨利的每一个观点之后,急忙加上一句:“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晚上,他们默默地回到家里,琼冲到亨利的书桌前,狂怒地把亨利的手稿撕成碎片。她的哭声和发自肺腑的嚎叫久久地回响在夜色中的街区。琼也有自己的才能,她并不为自己的表现感到羞愧。她说,只有他这样的白痴,才会拿她去换这个“憔悴的脑力劳动的鱼干”。
  “我了解女人比你多!”琼大喊大嚷,“你和她一起简直是受罪。活该,活该!”
  “闭嘴,”米勒简短地命令道,“准备好离婚。我要和阿娜伊丝结婚。”
  当然,这只是痴心妄想。亨利这样说是为了让琼心里难过。他仍然不能原谅妻子的是,当她需要自由时,就把他像一条狗似地从自己的生活中扔了出去。不过,他和宁早就是一对情人了。难道他就不渴望和她结婚吗?难道他真的不如她那个毛发稀疏的银行蛆虫丈夫吗?况且,和文化程度不高的琼相比,阿娜伊丝确实见多识广。宁曾经为《北回归线》狂呼喝彩,不仅撰文赞扬,还表示愿意推荐给自己的出版商朋友。
  每逢阿娜伊丝的丈夫因公出差,她会给亨利捎来纸条,请亨利来“替代他”。不言而喻,“替代他”是极其愉快的事。在奥斯本住宅规规矩矩的环境里住久了,来到舒适安逸的郊外别墅,在巨大的老榆树的荫影下,品尝着主人地窖里的美酒佳酿,先是沉浸在矫揉造作的纯文学对话里,然后,尽情享受女主人活色生香的姿色……
  ……“您这是在哪里,米勒先生?”他苦涩地问自己。“难道又是在纽约吗?恭喜了!”
  哎,琼永远是正确的。五年之后,爱情之风又将他吹送到纽约。纽约给他的感觉是褪色的天空、钢铁的骨架,狭窄的街道挤压着人的胸腔,使人窒息,那他为什么要回来呢?
  如果有人说,他,亨利·米勒,头发光亮、衣着整齐,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块洁白的手帕,将坐在自己位于曼哈顿中心的办公室里,他大概不会认为这是嘲笑。然而现在……米勒成了开业心理医师,而且很成功。
  他是追随阿娜伊丝来美国的。她则是和自己的老师、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奥托·兰克一起来到纽约的,为了帮助他打理在美国的事务。阿娜伊丝坚持让亨利师从兰克,学完兰克的心理学课程之后,亨利自己也可当开业医生(那个年代的人们认为,任何通过兰克课程的人都可以成为心理医师),然后又说服他和他们一起赴美国。当然,宁首先希望米勒以这种方式脱贫。但亨利同意赴美是因为他觉得无法与阿娜伊丝分离。
  1936年底,米勒一天已经能接待八名病人。他盘算着,如果他一年中有四个月开设心理门诊,那他很快就将成为收入至少不比阿娜伊丝丈夫差的富人。他对病人说的话,一些引自圣奥古斯丁语录,一些引自《圣经》,还有引自弗洛伊德和《道德经》的。他的诊室里备有宽慰人的有益健康的鸡尾酒。他用这些引文和鸡尾酒作为药物治疗阉割恐惧症、乱伦综合症以及其他各种莫名奇妙的病症。他帮助了所有来就诊的人,但不知为何,对病人而言,只有初诊才有效,同样的方法,在第二次或第三次治疗时就失去了魔力。
  有一次,一个出生于布鲁克林的姑娘向亨利诉说:裸露的男性身体使她害怕。这姑娘看上去鲜嫩得就像刚出炉的葡萄干小白面包。
  “你知道吗,这是你对你父亲的一种潜意识的恐惧,”亨利婉转地说道,“我能用一些非传统的方法为你作心理治疗。”
  举止端庄的心理医生边说边疾疾脱下衣服。他那乏味的职业化的眼神变成了激情燃烧的小伙子的目光。姑娘已处于被治疗状态,阿娜伊丝突然走进了诊室。然后,他久久不能忘却她怒目大睁的可怕神情,嘭地一声关上门后高跟鞋急促远去的得得声也一直回响在他的耳畔。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世上所有的女人都认为男人是她们的私有财产,男人应该一生都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米勒知道,现在应该和阿娜伊丝彻底了断了,就像中止他的心理医生职业一样。谢天谢地!她和他都不需要。宁可睡在桥底下,也比充当可笑的小丑好,也比毫无意义的苟且偷生好!此外,自从阿娜伊丝成为职业妇女后——她自己也当上了医生——他们的关系中出现了某些不和谐因素。他们同床时,阿娜伊丝与其说是与亨利做爱,倒不如说是借此机会印证她的精神分析经验。亨利颤抖着双手,急不可耐地要脱下她的衣服。但他得到的回应是索然无味的不可理解的嘟嚷声:
  “亨利,我发现你和我上床时,又想要我,又想拒绝我。这是因为你具有和你母亲相处时的双重人格。这样就能开始探讨关于勃起的课题了……心理学家建议……”
  上帝啊,你为什么要创造聪颖的女人?难道女人和智慧不是互相矛盾的东西吗?难道他和女人的课题就是阳物的勃起?就让阿娜伊丝·宁一千次成为最伟大的精神分析学家奥托·兰克的学生吧,让她更多地了解和研究性的奥秘吧!但这不会使她变成最好的情人。“琼,你在哪里啊?”他经常满怀忧思地发出感叹。
  ……“琼,你看,”米勒无声地转向坐在桌边靠近橱窗的那个女子,“和你分手后,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伴侣是多么困难。”
  《北回归线》和《黑色的春天》在法国出版获得成功和在美国被作为禁书的丑闻使亨利·米勒一举成名。1946年,法国社会与公民道德监督协会主席丹尼尔·帕克倡导反对米勒及其作品和翻译作品的运动。作为回击,法国的主流作家成立了捍卫米勒及语言自由的委员会,纪德、萨特、艾吕雅、加缪和其他许多作家都加入了该委员会。迫于压力,反对米勒的运动偃旗息鼓,法院没有受理帕克领导的协会的诉讼请求。直到此时,亨利才明白,正是琼使他“畅所欲言”,她那生动的、富有表现力的、不受任何礼节约束的词汇教会了他最鲜活的语言,他找到了自己独特的、不与任何人相像的语言风格。他再也不可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琼……
  战后,米勒定居于加利福尼亚。现在,与他交往的都是社会名流:威廉斯、斯坦贝克、斯特拉文斯基、霍普金斯……米勒恪守自己的信条,拒绝电影制片人请他创作商业化剧本以获取高额利润的诱惑,一如既往地写自己的内心感受。他仍像从前一样地追逐女人,试图找回失去的理想,但找来找去只是理想的模仿物。和琼离异后,他又结过三次婚。七十五岁高龄时,他又作了最后一次勇敢的尝试——成为年轻的日本歌星德田宽子的丈夫。但一切是多么的无聊乏味!每一次婚姻他都不得不扮演令人难堪的银行家的角色,而他那男性的激情——直至年迈时,米勒也可以以此自豪——他的妻子们并不需要。他应该感谢他的第三任妻子亚妮娜·列普斯卡娅,她为他生了一双儿女,仅此而已。
  ……“她现在有多大岁数?”米勒沉思良久,又聚精会神地盯着坐在咖啡馆里的那个女士。琼比他年轻许多,也就六十开外吧……“但愿她别转过身来,万一突然认出我,像所有的前妻一样,抱怨身体欠佳,缠着要钱怎么办?”他想。“快离开此地吧!”尽管他有此打算,但仍原地一动不动,他无力将目光移开。
  就在此时,坐着的女子突然站起朝门外走去。她蜷缩成很袖珍的小小的身躯穿着过时的外套,脖颈上系一条褪色的三角围巾,整个儿就是一个老妪。她凝视了他一秒种,终于认出了他。于是,像三十年前一样,她迅猛地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他像遭到击打一样急速闪开。不,这不是琼!他的琼是美女,她面孔傲慢、目光娇慵,她从来没有这样肤色发黄的手和松弛弛的皱巴巴的面孔!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亨利!我马上就认出了你!”
  是的,这是她。还是连珠炮似的令人难忘的低音!
  “亨利,亨利!”女人拽着他的衣袖,“你那时真的和那个冷若冰霜的阿娜伊丝结婚了吗?难道你确实认为和她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快乐吗?……”
  他默默地闭上眼睛。他不想看她,只想听那令人销魂的嗓音。
  ①德国童话中一位爱吹牛的男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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