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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与锤

作者:安德鲁·格雷厄姆―狄克逊




  什么树根在抓紧,什么树枝从这堆
  坚硬如石的垃圾里长出?人之子啊,
  你说不出,也猜不到,因为你只知道
  一堆破碎的形象,承受着烈日曝晒,
  枯死的树不能给你庇护……
  
  托·斯·艾略特(T. S. Eliot),《荒原》,1922 年。
  
  在克莱尔……我们捣毁了一千幅偶像;
  我捣毁了二百幅;三幅是圣父的,三幅是耶稣和上帝的羔羊的,还有三幅是
  犹如展翅鸽子般的圣灵……
  
  威廉·道辛(William Dowsing),有关1643年1月克莱尔教区宗教改革的记录
  
  艺术的终结
  
  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说过:“伟大的民族撰写三部自传:事迹传、言辞传和艺术传。”这位维多利亚时代的杰出艺术批评家认为,在这三部传记中,“唯有艺术传是可信的。”然而,就他的祖国而言,他只说对了一半。
  几百年来的英国艺术或许称得上是英国的一部自传。不过与绝大部分自传一样,它并不完全可信。故事时有遗漏,书页或已焚毁,或已丢失,差强人意地记录其坎坷一生的许多章节完全是词不达意。这部传记出自一个人格分裂者之手,充斥着自我想象、自我欺骗和有意无意的遗忘。
  不过,虽然这是一部不可靠的传记,其不可靠之处却又揭示了真相。向我们透露英国文化面貌的正是那些极端而凶悍的审查和禁毁行为在它的历史构建上所捣开的深洞,而这些审查和禁毁行为埋藏于英国艺术史的深处。这部艺术史始于上述行为的直接后果,因此说,始于一个终结:历时数百年的对本民族传统绘画和雕塑的暴力毁坏。
  现在的伊利大教堂中的圣母堂,空荡荡,灰蒙蒙,终日阴郁,但它原先并非如此。尼古拉斯·佩夫斯纳(Nikolaus Pevsner)①在其剑桥郡建筑简介中,有意轻描淡写地提到圣母堂现在的样子极易引起误解。他指出,原先“并不像现在这样纯净,而有一种更热烈、更动人的气氛”。圣母堂设计建造于十四世纪,设计者是谁至今难以考证。圣母堂一度装饰着百余件雕塑及画像,再现了圣母玛利亚的生平与神迹。今天那些平淡无奇的窗子,曾经镶着绘有圣经故事的熠熠生辉的五彩玻璃:深浅不一的蓝色、绿色和鲜血般凝重的红色。嵌在墙中的壁龛现已空空如也,以前每个壁龛中都立着一尊独立的雕像。圣母堂竣工后两百年,一群手持锤凿的人闯进来,毁坏了所有的塑像,砸碎了所有的玻璃。斑痕累累的墙壁至今依旧回响着英国圣像破坏者的怒喝声。
  由于力量巨大的分裂作用,圣母堂变成了一座空旷的平行四边形石灰岩建筑。而其空旷却意味深长。驱使人们捣毁圣母堂所藏的那些信条是永远不能被忘记的。圣母堂内部的创伤可以治愈,而许多被毁的雕像却一直保留在那里。对于挥舞利器、破坏圣像的人来说,关键是将这些残损的艺术品置于光天化日之下,永远不得修复,永远蒙受耻辱。今天圣母堂中的这些断头缺肢的雕像仍被人肆无忌惮地安放于原处,仿佛极刑后示众的尸体。这让人们永远看到宗教艺术是如何被遗弃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位逃离本国文革动乱的中国学者参观了伊利大教堂后直言不讳:“啊,你们也有文化大革命。”他说得不错。圣母堂仿佛是十六、十七世纪英国那场清洗运动的纪念碑,遭到清洗的不仅有建筑,更有思想。参观圣母堂就意味着开始了解这场规模巨大的破坏圣像的暴行,它发生于信仰危机的动荡时期,是英国民族传统艺术的一场浩劫。
  英国大多数中小学生或多或少从老师那里知道一些宗教改革运动的历史。老师告诉他们,宗教改革运动始于1534年,当时亨利八世不顾罗马教皇的反对,执意与阿拉贡的凯瑟琳离婚,并与教廷决裂,放弃信仰罗马天主教。老师告诉他们,亨利八世解散了修道院,建立了英国圣公会。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然而,英国人背弃一种宗教,皈依另一种宗教,究竟造成了多大的破坏,却鲜为人知。
  1536年亨利八世解散修道院的举动不过是官方许可的圣像破坏运动的开始,这场酷烈的运动遍及英国各地,持续一个多世纪。激进的新教领袖们固执而强烈地反对罗马天主教一切仪式和形象。在他们的授意下,数以万计的宗教艺术品被焚毁和破坏。苏格兰、威尔士和英格兰的所有大小教堂里的雕像、绘画和彩色玻璃都被扫荡一空。庆祝艺术品被焚的阴郁火焰点燃了,老百姓被要求就此取暖,看着他们的宗教历史被付之一炬。现在,处于和平环境中的英国教会被许多人想当然地视为一种文化延续的象征——至少代表了一些一成不变的事物。这是一种误解。很少有地方像英国教堂那样发生过如此巨大的变化。在遥远的过去,英国并不太平,而是充满了暴力,英国的大小教堂则是战场,争夺文化灵魂的最惨烈的战争就曾经在那里进行。
  伊利大教堂的圣母堂包含的不是一种而是两种历史,这两种历史都是数百年来人们决定遗忘,或者说,仅仅发现它们便于遗忘的。英国被摧毁的教堂使我们明白,极端主义的一种潜藏在这个民族的历史灵魂中:新教运动的极端主义,植根于对各种艺术、仪式、展览、戏剧、感官和视觉享受的怀疑。而那些教堂中残存的偶像碎片则使我们明白,极端主义的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形式,更深刻更久远地潜藏在这个民族的历史灵魂中:这种极端主义植根于对偶像热烈而执拗的依恋。
  英国人和所有西方人一样,既憎恶艺术,同时又深爱艺术。然而,正是英国人对于偶像的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他们曾如此剧烈地摇摆于这两个极端之间——令英国的艺术传统卓尔不群。在得以剖析他们的憎恶之前,我们必须努力编织出他们的爱,尽管这一尝试可能是徒劳的。
  
  梦
  
  英国的中世纪已然成了消失的世纪,而英国的大小教堂也已成了信仰罗马天主教的漫长数百年间所创造的艺术品的埋葬地或发掘地。劳伦斯·斯通(Lawrence Stone)曾把研究英国中世纪艺术的历史学家的工作比作古生物学家的工作,“千方百计以一块下颚骨、两块脊椎骨、一根肋骨和一节股骨重新构起某一早已灭绝的物种的骨骼,并赋予它血肉之躯。”不过,仍有足够的遗迹能够反驳那种不合情理、却被人反复引用的观点,即认为英国人从未表现出自己是一个感情特别丰富而外露的民族。英国人曾经是一个热情洋溢、狂躁卤莽、生动明朗、崇尚迷信的民族,被那些关于其他更辉煌的世界的自我安慰的梦想、关于死亡和诅咒的梦魇所紧紧纠缠,在一个充斥着香烟、音乐和缤纷色彩的世界里过着痛苦而虔诚的生活。
  不要指望浏览他们那些破碎的偶像,就相当于部分领略了一种久已死亡的文明,或是探索了永远难以复原的一切:这不过是残片断章。但这样的浏览还是值得的,因为残存的一切不仅是极其感人、极其强烈和鲜为人知的,更是一个民族以物质的形式保留了对一个时代的民间记忆,那个时代的英国人如此出人意料地异于他们后来的形象。
  沙福克郡温哈斯顿教堂墙壁上的一幅《最后的审判》(The Last Judgement)虽因粗糙而难以成为杰作,但其粗糙足以令人难忘。这一艺术遗迹强烈而令人激动地表现了英国人所敬畏的主题:描述末日恐惧的极具震撼力的画面,由英国的无数宗教艺术家通过礼仪深深烙印在信众的想象中。这件命名为《温哈斯顿末日》的作品是为普通男女日常反省而作的警世之物。它由一位不知名的僧侣完成于十五世纪晚期,曾作为高悬于圣坛拱门、占据教堂主要位置的受难基督木雕的彩色墙面背景。雕像早已佚失,但画面上佚失十字架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辨。《温哈斯顿末日》本身则是侥幸得以留存。它于1548年被人用石灰粉遮盖,三百五十年之后被当作废物抬出教堂焚烧。但在它被毁之前,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冲落了宗教改革者涂抹的石灰粉,揭示出了英国人对于天堂和地狱的真实观念。
  这幅画并未让技艺占得上风,也无意炫耀自身的技巧,只是直接揭示其寓意。那位无名僧侣受雇作画,画技稚嫩粗糙,而他用来作画的木板也显然是拼接而成的,这些仅仅凸显了画中形象的真实与直白,画面上只有一句训诫:你须恐惧。地狱通常比天堂表现得更为生动。那位画师将这最最可怕的地方画成一条大鱼的形状。那些在鱼的大嘴里挤作一团的人们所忍受的痛苦显然远甚于那些在天堂门前信步的人们所享受的欢乐。
  这幅画的引人注目之处部分在于其世俗的一面。天使长圣米迦勒正在称量被救赎的和被诅咒的灵魂,流露出一种倦怠慵懒的神情,如同一个又在办公室里呆了一天的办事员。有几个魔鬼酷似你认识的某个人,只是被噩梦吓歪了脸,而那些升天的人则像是你的邻居,为来到天堂而自鸣得意。
  在一个自然而然地用形象辅助信仰的时代,比讲究作画技巧更为重要的是直接表现画意:简单扼要地传达画作的寓意,或者清晰明了地绘就圣徒、圣母或救世主的图像。观赏者与艺术的关系并不是出于基本的审美,而是出于本能。当时的艺术也不是今天人们所理解的艺术。在一个几乎无人识字的年代,艺术是最为重要的教育方式。艺术协助祈祷,协助冥想,帮助人们正视天堂和地狱,帮助人们认识到信仰和劳作才是正确的救赎之路。形象是安放于今世而指向来世的路标。
  英国人与他们生活中的艺术品之间曾经有过的密切关系同样可以在兰沃思感觉到。兰沃思是诺福克湖沼地带的一座建于十四世纪的教堂,规模虽小,捐款却丰,其修建和装潢全仰赖东英吉利羊毛工业的利润。那些赞美诗集里的小幅油画,是东英吉利最优美的彩饰绘画之一,是坦率的宗教诚信和视觉想象的杰作,坚信所绘的基督教最奇妙的神迹已在周围发生。在一幅描绘“基督升天”的微型画中,我们可以看到耶稣基督正缓缓升入天堂。只能看见他的双足,而足印留在了地上,那是露水浓重的浅绿色草地上两块深色的斑痕。在同一本诗集的其他地方,我们还发现了约拿被鲸鱼吐出的情景,鲸鱼的模样仿佛一条大白鲨,但也有可能是画师根据记忆中一条大梭鱼的形象绘制的,这位画师可能来自诺福克湖沼地带,也许是离兰沃思不远的地方。这些画像是信仰与想象的精妙结合。它们的存在意在说服人们相信奇迹的真实性。“真的,”它们仿佛在说,“这些事件真的发生过,事件中的人物和你们一样真实,地方和你们的地方一样真实。”
  兰沃思的教民小心翼翼地保存了这些艺术品,使它们免遭圣像破坏者的毒手(功绩不小),教堂的圣屏上也还保留着许多圣徒和天使的彩绘画像。这些作品比温哈斯顿的直截了当的画作要精致、复杂得多。它们色彩丰富:从矿石中提取的鲜艳的蓝色、绿色与金色,而不是《温哈斯顿末日》那位质朴的作者得自泥土的赭色和棕色。它们由一位具有强烈构图感和色彩感的画家精制而成,人物的姿态柔美而优雅,如同超凡脱俗的朝臣。它们的作者不为人知:那个时代的画家从不在自己的作品上签名,因为他们认为艺术并非表现自我,而是满足上帝的意愿。
  尽管兰沃思圣屏画像上的圣徒比现世中的凡人更为纯洁和神圣,但他们不是不可一世的完人,他们的神情友善、和蔼可亲。 他们是温文尔雅的家庭守护神,与这个文雅、繁荣的教区非常合适。这些圣徒画像和铁匠铺或面包店一样,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走近他们,仰望他们,向他们祷告,他们就会听见你的声音,就会帮助你。这类圣徒是具有实用目的的迷信活动的主要对象,他们都各有所长。兰沃思教堂圣屏右手边的那些圣徒组成了所谓“圣母圣坛”。其中最著名的是安提阿的圣玛格丽特,传说她曾神奇地躲在一条龙的肚子里,在龙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之后,她成功地破肚而出。她被人们当作掌管生育的圣徒。兰沃思的孕妇都要在她的画像前点上蜡烛,求她保佑孩子顺利降生。
  历史学家埃蒙·达菲(Eamon Duffy)曾经提到,在信奉天主教的英格兰,“今世和来世错综地交织在一起”。而形象就是连结这两件织物的针脚。形象将今世的呼喊带往来世,将神圣转化为真实得可以触摸的图像。对于这个民族中的许多人来说,天堂仅仅提供了一个从充满痛苦和磨难的短暂人生中解脱出来的希望,而形象正好适应了这个民族的迫切需求。
  艺术是满怀悲悯的信仰的女仆,这种信仰植根于对病人与垂死者的悲悯,这些人的上帝曾亲身经受了人间的疾苦,并曾通过耶稣基督之身经受了痛苦的死亡。关于这一主题,将上帝与人类的沟通表现得最为感人至深的作品当属墨瑟堂的基督像。很少有人知道它,直到现在它才为人所知,这一事实极其有力地证明了确实有一个遗忘与忽略的黑洞,也正是这个黑洞,吞没了英国那么多中世纪的艺术品。这尊雕像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被正在挖掘教堂地基的建筑工人偶然发现。它本该供人瞻仰,却躺在墨瑟堂会议室的地板上。岁月使这件作品平添了悲怆之感,如今这具基督的大理石尸身表现出两种死亡:上帝的死亡和整个英国传统艺术的死亡。
  这尊雕像是十六世纪早期欧洲艺术的杰作,凸显了那段最有名的基督教故事中的恐惧与美丽、奇异与悲怆。这件英国艺术品堪与米兰布雷拉艺术馆所藏的曼特尼亚的《基督之死》或罗马圣彼得大教堂中米开朗琪罗的《耶稣冥像》媲美。它所讲述的是一个最古老的神话,却讲述得如此新颖而富有激情,仿佛是第一次提起。一位神祇将自己化为人,为了拯救全体人类而不幸死去。讲述这个故事的是一具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石雕尸身。肌肉和关节因十字架上的痛苦和痉挛而抽搐。半人半神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雕刻栩栩如生,令人心惊;这件作品创作于英国文艺复兴的高峰期,这样的高峰期再也不曾有过,它表现出英国人刚刚自豪地掌握了十六世纪一、二十年代传遍意大利、法国和低地国家的人体解剖学。当时,在它还保留有色彩的时候,一定更令人心惊。雕像的头发上有些许铁锈色颜料。嘴唇曾经上过色,牙齿曾经是白色的,抬向上颚的舌头是柔和的淡红色。尽管现在色彩不存,雕像依然惊人地逼真,依然令人相信它是神。基督刚刚停止呼吸,不久就将奇迹般地复活,世上的光已经熄灭。
  创作这尊基督雕像所表现出的精妙而纯熟的解剖学知识,并未使它显得圆熟或精致。它仍然具有古代艺术的力量,能够唤起爱与慈悲。这位瘦骨嶙峋的石雕神祇,度过了艰难的一生,忍受了更为艰难的死亡,他是悲怆的化身,给人以安慰与希望。“你们的神祇受过难,正如你们在受难,”这尊雕像说道,“他感受过痛苦,正如你们在感受痛苦。爱他吧,这样你们就会得救。”
  在所有的形象中,基督的形象最能使人立即不由自主地产生共鸣,天主教会也正是依靠这一形象去逐步激发人们的信仰的。因为他是教会最为重要的形象,所以他只逃过了为数不多的几起劫难。在邓迪附近的福尔斯基督复活教堂中,圣坛后的壁画《基督受难》(The Crucifixion)上,垂死的基督赤身裸体,被一支长得不可思议的矛射中,这恐怕是苏格兰有关救世主的绘画中逃过圣像破坏运动的唯一一幅。但木雕几乎遭到了最严重的损失。英国的每一座教堂、每一座圣殿都曾供奉着一尊比真人还高大的基督受难彩绘雕像。它或悬挂自屋顶,或镶嵌于圣坛屏顶端,他的形象最能代表虔诚的信仰,必然要君临所有其他雕像——那些彩绘的圣徒与先知、天使与天使长——并赋予他们意义。
  在仅存的几处伟大的基督雕像遗迹中,有一尊是在德文郡卡勒姆顿教堂的长椅背后发现的。这尊雕像原先为基督和两个马利亚,应该放在圣坛屏上,而现在只有底座还保存着。它由三块巨大的木头组成,利用微缩的透视效果,这三块木头奇妙地象征着各各他①骷髅成堆的石子地面。这些昔日天主教的碎片如此不假雕琢而令人叹服,它们的雕刻是有力而原始的,也是确凿无疑的。它们是沙漠中的骷髅,仅以凿子重击而成,但它们的力度与单纯却是以后的英国雕塑中再也无法见到的。这底座略有阿兹特克或托尔特克的风格。它直指人类情感中最为古老而永恒的中心:死亡的恐惧。
  只有一件无可争议的伟大木雕完好无损地在英国文化大革命中幸存,那是阿伯加文尼的一个小隐修院圣玛利亚礼拜堂中的先知像。这尊逃过了威尔士宗教改革之火的雕像感人而新奇。雕像表现的是大卫王的父亲、耶稣基督的祖先耶西,创作于十五世纪晚期,用橡树干雕刻而成。
  在中世纪的天主教神学中,耶西是耶稣基督的先祖。从阿伯加文尼耶西的腹股沟伸出来的那截残枝曾经是一棵由许多其他雕刻组成的树——其他人物和故事——盘曲生长,攀上高墙,顶端的高潮部分就是基督的生平、死亡和复活。耶西之树是中世纪晚期一件最常用的象征物,它的形象衔接了旧约中的预言和新约中的应验,并诗意地表现了基督教传说中的重要比喻:基督复活犹如一年一度的奇迹——每年春天光秃秃的树枝上都会冒出嫩绿的新芽。
  阿伯加文尼的耶西就是“树根在抓紧”的形象。树是古代生殖崇拜的象征,从雅典到斯诺登尼亚都盛行这种崇拜,而基督教中的耶西之树则企图盗用最古老、最有力的异教象征并将它化为天主教的一部分。在阿伯加文尼,有关这种盗用行为的记忆依然深刻,因为通过修剪基督教传说与寓言中的那些表皮脱落的枝节,幸存的形象得以增强了力量。这尊东方先知的伟大木雕带有神秘的异教色彩。木雕上那巨大而硬朗的衣褶使他显得魁梧而有力,面部的风格却全然不同,达到了叹为观止的自然效果。耶西像略有开裂和干缩,俨然掌握了超自然的秘密,而他将永远守口如瓶。他强健而莫测,仿佛有神奇的力量。雕刻家所达到的现实感令后人望而却步,而当我们凝视这件作品时,则能亲身体会到一个与冷眼旁观毫无干系的世界。这件雕塑依然属于这样一种信仰景观,在那里,古老的仪式和献祭、讨好生殖之神以及森林、田野、河流的精灵的举动,也许仍在某些角落中进行着。阿伯加文尼的耶西深知古老神话、恐惧和希望的力量。曾几何时,英国也有过自己的图腾和偶像。
  尽管仅有残片留存的证据和事实多种多样,但是英国艺术确乎至少存在一个公认的显著特点,即一种放纵倾向,打破常规、跨越界线、随意制造许多与神学教义无关甚或多余的古怪形象。证据之一就是一种狞笑的怪兽雕像,我们可以在石柱柱头和免戒室的座椅上发现这种怪物。许多中世纪的教堂至今仍自诩拥有与众不同的小魔鬼塑像或是睾丸上锁的忧郁的猴子。而这一倾向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例子则是在东英吉利的彩饰手稿中发现的。以自身难以抑制的热情投入枝节问题,投入越轨的艺术,由此产生的愉悦强烈得几乎使彩饰取代了书籍本身。十四世纪早期的戈尔莱斯顿诗篇就是其中的经典例证,书中布满了不敬神、不相干的图案,后人称之为“狒狒”。这类创造在中世纪的英国艺术中无处不在。
  “狒狒现象”似乎诞生于英国,而“狒狒主义”则确是英国人气质中最强烈的特征。在这一民族想象力的深处有一种冲动,一种难以抑制而充满活力的怪异天性。尼古拉斯·佩夫斯纳在《英国艺术的英国性》(Englishness of English Art)一书中提到了这一点,并认为,“狒狒主义”正是英国人热衷于此类题材的原因。但是“狒狒主义”在英国传统中的深刻意义远不止于此。伟大的英国人在想象性创作上从不墨守成规,从不甘心以自己的天赋去迎合一成不变的样式和传统,这是他们对西方文化的巨大贡献。于是英国的文学艺术中产生了一连串骄傲的反常规者,他们反对学术,反对南部地中海地区规矩森严的传统和合乎经典的文化。
  乔叟(Chaucer) 的《坎特伯雷故事》(Canterbury Tales)和莎士比亚的戏剧是上述倾向最有力的文学例证,这些作品如此生动,如此生气勃勃,充满无拘无束的艺术想象力,超越了自身的结构限制,改变了朝圣诗歌和悲剧与喜剧的常规定式,确立了自己的地位。而英国人这一危险的想象力也在宗教改革期间产生了激烈的反冲力,至少部分如此。
  中世纪的视觉想象艺术所创造出的最令人惊叹、最不同凡响的空间就是大教堂,而它们也是被取得胜利的新教歪曲得最严重、改变得最彻底的地方。如今,英国有大教堂的城镇往往笼罩着茶馆的气氛,温文得令人窒息。教堂内的标识总是要求参观者保持肃静。但在过去,这些教堂却生气横溢、令人神往,一种激情昂扬的宗教正在上演,那里香雾缭绕、人声鼎沸、色彩繁杂。
  宏伟的大教堂是上帝之城的预兆。它是超越人世的地域,是联系今生和来世的桥梁,是人间最接近天堂之景的地方。希望和愉悦化作石块,筑成的建筑数里之外就能望见:它是救生之船,尖顶如同桅杆高耸于城镇的茅草屋顶之上。精雕细刻的教堂正墙并非我们今天所见的那样是一群褪色的石雕精灵。管理人员已发现教堂中圣徒、先知、殉教者、忏悔者和神学家的石雕上有油漆碎片,并分析了样本。这些雕像曾经装饰得栩栩如生。通过显微镜可以看到有些雕像在中世纪时期被反复油漆了八次之多。
  大教堂通过近乎神奇的诱惑与慰藉传达了上帝的旨意。踏入教堂之门,你会觉得不止是“仿佛”接近了上帝,简直是“真正”接近了上帝,觉得这个所在几乎如同永恒的宝石之城一般雄伟壮丽、激动人心。参观者跨进建于十五世纪的埃克塞特大教堂,就会立刻被这一中世纪英国的奇迹所震撼:一尊庞大的耶稣受难彩绘木雕,从教堂入口处的清单中可知,它覆盖着金箔和银箔。在宗教节日和圣灵发出日里,唱诗班会隐蔽在教堂圣像的背后演唱,这样整幢建筑仿佛活了起来。埃克塞特歌手廊台中彩绘雕像的腰部都设计有小孔,歌声由此传出,因此这些面庞红润、眼神灵活的雕像就仿佛是在赞美即将降临的天堂之城。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合着复调吟唱。使人陶醉于这景象与音乐,正是大教堂的意图所在。这是令人晕眩、令人激动的信仰之地,是虔信的歌剧与欢宴,受着明丽的雕像、动人的音乐和气味的渲染。就是这个光华璀璨、声色绚烂的世界,宗教改革者们要让它窒息、让它沉默、让它褪色、让它破碎、让它被粉饰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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