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瞬间的卡蒂埃-布勒松

作者:龚 静




  遭遇亨利·卡蒂埃-布勒松(HENRI CARTIER-BRESSON)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迷上摄影之后,那时订了不少摄影报刊,于是就看到了译介的亚当斯、亨利·卡蒂埃-布勒松等世界级摄影家。亚当斯拍的科罗拉多峡谷那细致如发丝的岩层让我惊叹,而卡蒂埃-布勒松拍摄的一些转瞬即逝的场景则使我感到亲切,就好像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情景,卡蒂埃-布勒松却赋予了它意味。
  卡蒂埃-布勒松启发了我,纪实的审美慢慢代替了沙龙式的唯美,渐渐的,我习惯把照相机带在身边,希望以影像的方式记录生活的瞬间。
  一处巴黎随处可见的街角吧,一个小男孩头微微地扬起,双手夹着两瓶酒,高高的酒瓶几乎抵至他的肩膀,男孩子抿着嘴笑着,仿佛那笑要马上喷了出来,他似乎是有点趾高气扬的了,抱着酒瓶就好像是把高兴抱在了怀里,再也不放松的感觉;他的步子是有点雄赳赳的样子了;一旁面影模糊的小女孩拍着手,似乎是为他叫好;街角在构图中是稍稍地倾斜着,衬托着男孩子身体里的雀跃,他不知道有一个男人举着35毫米徕卡相机在拍他吧,是什么使他如此沉醉?是家里有什么喜事?还是父亲发了薪水?或者今天恰好是他的生日,酒是要在生日烛光里喝的?看衣着,他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孩子吧,或许他是听了母亲的吩咐来买酒的,可是,买酒,看街景,他也很开心,很满足。不管生活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这个瞬间就是十分的快乐。卡蒂埃-布勒松摄下了日常街角的瞬间,那样平常的温暖的自娱自乐着的瞬间。某一天,当照片里的孩子长大,他一定会惊奇他有着如此动人的瞬间吧。徕卡相机的后面,有着一双敏锐而柔和的眼睛。
  卡蒂埃-布勒松,1908年出生,法国人,20岁左右的时候学过绘画,后来摄影术使他拿起了徕卡35毫米相机,并一发不可收,1932年到1935年在欧洲和墨西哥的旅行摄影收获奠定了他作为摄影家的声誉。1937年开始长期从事新闻摄影。在1947年与人共同组建了著名的玛格南摄影社。1953年出版《关键时刻》一书,被文献摄影者奉为“圣经”。卡蒂埃-布勒松作为一个新闻和人像摄影家闻名,他给予世人的最大贡献是他的“瞬间”,就像《关键时刻》有的地方人们把它翻译成《决定性瞬间》。但同时他的“瞬间”也颇引起争议,人们承认他瞬间的魅力,但似乎觉得卡蒂埃-布勒松的作品并不十分具有新闻性,拥有新闻图片所具有的重大事件性,因为它不在于发扬什么或者纠正什么,而似乎比较的随机和偶然。
  是的,我们在卡蒂埃-布勒松的图片中看不到世界正发生着的什么重大场面,枪杀或者灾难,有的只是似水流年的一些小小的涟漪,一些水流而过的淡淡水印,这些或许不那么令人震惊,震惊或许只是生活的偶发状态,当我们看过无数的震惊之后,剩下的是什么,是平常中的敏感。卡蒂埃-布勒松到处旅行,我以为他并非缺少震惊的素材,那是因为他的理念,艺术的和人生的。
  卡蒂埃-布勒松说过:“一张照片,拍摄的技巧很好,但是没有思想,没有内容,就像一盘没有肉的鱼骨头,不能使人得到真正的东西。在采访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这位摄影家是否表达了自己的思想。一个摄影家,应该对生活、对世界、对他所要表现的一切,都有自己的看法。事实本身往往并不见得怎么有趣,重要的是在观察现实的时候有没有自己的观点。观点是打开摄影之门的一把万能钥匙。”他还说:“一个人在拍照片时,必须心眼并用。要想尽一切办法对你所要表现的对象进行了解。只有深刻的了解,才能对生活产生应有的敏感,才能抓住事物内在的本质,才能把主题表现得非常清楚,非常真实。”卡蒂埃-布勒松的“瞬间”是在丰厚的长久基础上的“瞬间”。
  喜欢那张“巴黎·狄德罗林荫道”。这是巴黎街头咖啡座上的瞬间一幕。一对年轻男女越过窄桌专注地接吻。这大概是法国巴黎这个城市的一种浪漫,心无旁骛地,随时随地地,沉浸在爱的表达中。作为法国人的卡蒂埃-布勒松捕捉了这个瞬间,就好像将巴黎的浪漫气息转化成了一种看得见的场景。照片在看似随意偶然中,有着一种构图的严谨和精细。身体向外倾斜的男子,和由外往里伸展的女子,以及桌子下,两人之间的那条狗,构成了一个均衡的三角形。而男人的深色衣服和女子黑白条纹上衣,与狗的花斑,对比又协调,仿佛一个重音,一个轻音,相互逗引。在这个三角形中,男人和女人是静中含动的,张望着女子的狗的脸则是动中有静的,它看着女主人,似乎有一丝丝的愁怨,是怨女主人此时突然不要它了?动静相生的刹那,是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停止,而桌后的两扇门反射出的汽车影子则表明着流动的生活之继续。于是,对于个体生命来说如痴如醉的瞬间,对巴黎来说,一定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情景的。卡蒂埃-布勒松的瞬间其实是巴黎的瞬间,似乎也该是巴黎的通常。
  从1969年作品诞生始,看到它,仿佛就感到了香榭丽水粉色的空气,感受到巴黎人的生活情感。于卡蒂埃-布勒松,或者说于巴黎人,接吻、表达情感,这才是巴黎的精髓。卢浮宫、埃菲尔铁塔固然是巴黎的象征,但似乎更是博物馆意义上的,生气勃勃的巴黎就在街头,街头的咖啡馆,街头的巴黎人,巴黎人的缠绵里。
  卡蒂埃-布勒松轻轻地按下快门,瞬间成为了历史。瞬间也转化为永久。与其说是快门的神性,不如说是卡蒂埃-布勒松的敏锐。
  普通的场景,也可以成为历史性的时刻。而历史,从来不是所谓大人物的专利,事实上它掩藏在那些被淹没被遮蔽的角落里。
  某种意义上,摄影其实就是为了显影这些角落的。
  也许是因了这样的理念,感觉卡蒂埃-布勒松的人物肖像有着举重若轻的味道。可可·夏奈尔、西蒙·波伏瓦、亨利·马蒂斯,这些都是20世纪著名人物了,卡蒂埃-布勒松却让他们置身于平常的情境中,或者书房,或者街头,或者画室,没有矫情的光线,也没有特殊的道具,这只是一些人,有着各自不同风采的人,在某个氛围里,留在了镜头中。就是这样。
  喜欢那张“可可·夏奈尔”,这时的她应该年逾半百了吧,穿着经典的夏奈儿上衣,戴着夏奈尔标志的三层长珠链,这位有着传奇经历的时装女王,在这张照片上似乎看不到冷艳,如她的很多传世照片呈现的那种形象,而是灿烂轻松地笑着,仿佛正在客厅里与友人闲谈。黑白照片更好地传达出夏奈尔的优雅,不过似乎比NO.5显得随意多了。
  马蒂斯的那张,则格外温暖。老人握着一羽白鸽,反光的眼镜片后,眼睛微垂,写生簿摊在膝盖上,光线是从老人身后身侧的窗户射进来的,于是,占了前景的鸟笼和白鸽泛着光,后侧的鸟笼子也弥漫在光晕里,后面显然还是一个鸟笼子,金属丝在斜射的光线里丝丝入扣。照片仿佛让人听到房间里咕咕的鸽声,可马蒂斯安静地,安静地,坐在鸽子扑腾的屋子里,他是在写生,还是与手中的鸽子低语?卡蒂埃-布勒松以黑白来表现“色彩马蒂斯”,以安详和宁静来呈现这个以“绿帽子的女人”面世的画家,这个被人称为“野兽派”的现代画家。晚年的马蒂斯非常喜欢剪纸,像一个孩子那样玩色彩和剪刀的游戏。“野兽派”是一个多么慈蔼的老人呵。卡蒂埃-布勒松的镜头总是那么的温暖。
  从人情的角度,再小的镜头拍下来的瞬间就可以是浩淼的。
  看卡蒂埃-布勒松,我觉得获得的不是影像技巧,而是影像之后的生活态度,对眼前发生着的一切的那种感悟,如果没有那种时刻的反思,和自己的生活理念,那么所谓关键性的时刻也就不会产生,因为关键性的时刻通常是漫不经心的、随意的,甚或习以为常的,比如“接吻”,抱酒瓶的男孩子,还有那些离开巴基斯坦的阿富汗人,坐在海滩边的人,等等。影像的意义在这些生活的瞬间得到了舒张。时间和空间也因为这些瞬间而拥有了气味和温度。
  如果说亚当斯的山脉是纤毫毕现的,如血管奔腾的,那么卡蒂埃-布勒松的人物/场景则洋溢着一种气息,它是徐缓的,弥漫的,温暖的,仿佛踩在秋天的落叶上,沙沙作响,心里突然涌上一层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