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哈金诗选
作者:哈 金
这本诗集主要讲了六七十年代发生在中国的事儿。有些事情并不是我的亲身经历,但它们深深打动过我,时间丝毫不能磨灭掉什么。文革中还有过更可怕的事,但在这本书中,我无意多说故事,只想把事情发生时人们的感受和态度呈现出来。书中的人物不仅仅是历史的受害者,同时也是历史的创造者。没有他们,中国当代史就会留下一页空白。
我是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参的军,当时还不到十四岁。那会儿,学校停课,我们只是偶尔跑去抄抄毛主席语录。传说苏联要入侵,我便立志要保卫祖国。当时的想法是,死在战场总比作为老百姓死在防空洞里强。我在部队呆了五年,后来又去哈尔滨铁路局当了三年的话务员。一九七八年,我又回到学校,在中国取得了学士、硕士学位,现在正在布兰兑斯大学读研究生课程。
同代人中,我算是非常幸运的了。由于父亲在部队里,许多年轻人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的时候,我去当了兵。(部队是一个相对安逸的地方。 当然,我也做好了和战友死在中苏边境的准备。)而当其他同龄人进不了正规学校,只能在夜校和成人培训班里苦读时,我已完成了国内的学业,眼下已经在国外读书了。
作为一名幸运者,我想为不幸的人说些什么。他们历经苦难,有的为此失去生命。他们亲手创造了历史,同时又被历史愚弄和损害。如果本书中的内容令人不快,我只能说,事实本身便是冷酷无情的。书里的人物都不完美,有的甚至配不上我们的同情和怜悯,但至少,他们的命运值得我们去关注与记忆。他们有权诉说,有权成为故事的主角。
一九八八年八月
流言
一句流言升上天,
凌空炸开,
昏暗的夜晚有了光彩。
噼啪爆响,
五彩光亮,
变不停的模样形状,
就连剩下的烟火味儿
也让人兴奋异常。
才吃完饭的,
晚上闲得慌的,
全都传着,笑着,
交流起对好戏的心得感想。
惟有一人,
从此以后,
每夜都将痛苦呻吟。
第一张相片
那个星期天,下着雪,
我们还是集合在珲春县仅有的小照相馆,
去拍当兵后的第一张相片。
两把冲锋枪在手中传过来传过去。
大伙挨个儿站到相机前,
枪杆子紧贴胸口。
轮到我时可真够紧张,
班长都笑话我:
“别教枪弄折了脖子。”
还有人在背后嘀咕:
“扛着枪,人瞅着更小样了。”
相片要给家里寄去,
大伙就都想在上面印几个字。
有的印“誓死保卫祖国!”
有的印“时刻准备着消灭侵略者!”
有的印“勇敢的战士坚守在北国边防线上!”
我印上了“永远紧握手中枪!”
国庆二十周年
国庆二十周年一大早,
叔叔回到家对我们说:
“今天苏联人可能要向咱们扔原子弹,
我们的部队全都整装待命。”
吃完早饭,叔叔返回指挥部,
可我还得去学校庆祝国庆。
恐惧像一袋黄沙压得我挺不起腰。
举不动手里的小旗,
也不能像同学们那样喊口号。
休息时,我叫来几个铁哥们,
宣布今天要出大事儿。
本力说:“我得赶紧回到家,
叫俺爹把小鸡都宰了。”
清平说:“我得劝劝我姑妈
别买什么缝纫机,原子弹一炸,谁还看你穿些啥。”
益民和我没吭声,
可心里明白要去干嘛。
我们合计着去参军,
不想留在家里等着变烤乳猪。
我会说俄语
我真傻不该告诉你,
我会讲一点点俄语。
你听后那么高兴,
好比你已有一杯伏特加在手,
又发现了我这罐上好的鱼子酱。
你紧紧抓住我的手,眼里透出狂喜。
俄语单词从你嘴里倾泄而出,
像一群天鹅飞离平静的湖面。
我没法用俄语回答,
想必让你觉得我在蒙人,
你松开我的手,
垂下眼睛,
用沉默来把我怪罪。
可我确实会讲一点点俄语。
我学的第一句是:
“放下武器!”
此外,我还能大吼一声:
“举起手来!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