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余下的不说
作者:赖恩哈特.鲍姆加特
1932年3月18日出生于宾夕法尼亚的谢艮顿,现住马塞诸塞。
有一位年愈古稀老人,他是位无所不能的小说家,可是他讲的这个故事还没开头人们就知道其结尾,这是怎么回事?没错,大家猜出来了,他在写一部历史小说。这个历史题材别人也用过,不,恐怕用过无数次更好,莎士比亚一生不也是在翻新历史题材吗?我们的这位叙述大师像莎士比亚一样翻用历史题材,而且是最有份量的《哈姆莱特》,他就是约翰·厄普代克。在他之前的许多作家,早就有过与厄普代克一样的经历。
德布林就是一个例子,他曾试图把《哈姆莱特》作为自己的最后一部小说,不过他的这部封笔之作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平庸”,写的是一个小伙子弑杀父母的事。海穆尔曾想写过《哈姆莱特》,题材换到写一位意大利犹太籍的心理医生,这位了不起的心理分析学家利用魔方解开了病人恋母弑父情结。这些旧戏重唱的关键在于能捣出些轰动效应的东西来。与此相关的所谓离奇故事荒唐到什么极点,看看街头小报的销售量就知道了。
我们这位厄普代克可不想将这段有名的历史题材庸俗地编成新奇小说。他大胆巧妙地保留故事核心,但让哈姆莱特成为配角,故事集中在那桩直接导致哈姆莱特杀人的婚外情上。格特鲁德夫人实际上成了厄普代克的主角,而忧郁王子成了配角,只是偶尔出场。老实说吧,这是一部格特鲁德夫人的故事,她不甘寥落,突破传统婚姻的枷锁。由此我们越来越清楚,在世界文坛上,有多少大同小异的不幸爱情女主人:包法利夫人,艾菲·布雷斯特,以及托马斯·曼笔下的姆—恩—特,还有特里斯坦和依索尔德。佩尔·奥陆弗·英魁斯特的《私人医生的采访》,同样讲述丹麦王室的婚外情,不过其背景换到了法国大革命前。
厄普代克对这些政治的、历史的构思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他笔下的老哈姆莱特国王是一个穷兵黜武的征服者、尽责任的好丈夫,但算不上是一个有情调的人。格特鲁德公主的父亲同意将女儿许配给他时,格特鲁德才十六岁,她端庄、匀称、清新、聪颖。不幸的是这两人彼此合不来,事情仅此而已,但对生性活跃的年青少妇可不是什么小事,它预示着大灾难。
格特鲁德感到自己的幸福几乎葬送在王室和那个外表“温良”但极度郁闷无聊的丈夫身上。她的儿子也没有成为她的精神安慰——相反,儿子疏远自己的母亲。他起初站在沉闷的父亲及宫廷小丑约里克一边,不久寄居国外,远离糜烂堕落的丹麦。
引诱者与追慕者
从莎士比亚那儿我们知道,作为第三者的喀劳狄一出现,这出戏就有看头了,在厄普代克那儿也出现了这个情节。敢于冒险的喀劳狄与威严、强壮、狭隘的一心想要个王位继承人的老哈姆莱特形成了鲜明对比。作为使节他周游各地,见多识广,风流倜傥,是一个情场老手,从格特鲁德结婚那天起疯狂地追求她——自己的弟媳,他们结下私誓。
但他们的关系再也不是私誓就能满足得了的。他们觉得彼此必须拥有对方,婚外相恋的激情让他们神迷心醉——正如小说中的包法利、依索尔德,不同之处仅仅在于:此时沉浸在私恋中的格特鲁德王后已有四十七岁了,这种迟到而又短暂的幸福她已期待很久,因为她读过不少“法国浪漫骑士小说”。多情的喀劳狄也不失时机地引用大量“吟游诗人”的诗句赢得她的心。厄普代克——这个描写风流韵事的老手采用奇特艺术手段目的只有一个:彻底解放格特鲁德那颗压抑的心,“这个男人让她恢复了自己的天性”——厄普代克始终没有背离《哈姆莱特》的固有模式。与《夫妇们》的作者一样,这些小说作家了解传统婚姻的痛苦与折磨,男人们总是出门在外,疲于操劳,独守空榻的妻子们寂寞难耐。古老的丹麦中世纪母题在厄普代克笔下有所改变,但并未超出厄普代克式的心理冲突模式。
细腻动人的语言营造着宫庭的奢华与高雅气氛,完全摈弃了空洞迂腐之言。这部书的德文版译者玛丽亚·卡尔逊展示了几十年来她从厄普代克那儿所学到的东西,她翻译的德文版同厄普代克原著的神韵吻合达到了相当惊人地步,读起来宛如游历托马斯·曼晚期的历史小说。无论描写哈姆莱特极端矛盾的心情,还是丹麦的四季风光,厄普代克象一位老画匠,语言入木三分。
所有这些保证了这部书丰富的阅读内涵,事实上这个妇孺皆知的老题材必须得来点新鲜空气,厄普代克没有满足于《哈姆莱特》老题材中的三角冲突,喀劳狄——那位殷勤的诱惑者为了他的格特鲁德不知不觉地变成了阴谋家,王位觊觎者。在格特鲁德不知情的情况下,喀劳狄策划着谋杀亲兄的行动,格特鲁德变成了一个无辜的又不是没有罪过的人,她自己也为将来的安危担忧。于是她同自己的心腹、老廷臣波洛纽斯多次密谈,无非是防止可能由儿子挑起的灾难。她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奥菲利亚·波洛纽斯——波洛纽斯那楚楚动人的女儿身上,只有她才能使执拗的王子冷静下来,与王室家庭重归于好。我们期待的那场悲剧在厄普代克笔下就可能被隐去了。聪明美丽的奥菲利亚虽然羞涩但不失自信和机智:“她的头上有道裂缝……越开越大……。”
厄普代克让人觉得,他构思这部小说的结局是奥菲利亚同格特鲁德的那次私下密谈,两位女人的会面使小说达到了最高潮。在这里,厄普代克捂紧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让两个相互靠近又相互争斗的女人为不可预测的处境而惶惶不可终日。
喀劳狄——还有格特鲁德把一切设计得天衣无缝。但就在这时他们变得彼此陌生起来,他们陷入了阴谋与恐慌之中,最终证明没有什么是可以设计的。哈姆莱特一直是一个影子,厄普代克让他只出现在最后一章节里,为的是讲那句骗人的名言:“一切都会好的”。
余下的是隐隐约约的缄默,读者读到最后几页还在期待着那幕悲剧的出现,就是年轻的哈姆莱特发狂——即使他的复仇杀人行动是如此的优柔寡断。可是厄普代克让流传几百年的故事出乎意料地戛然而止,再也不谈罪与罚,再也见不到五具尸体和一个疯子等等,相反使我们深思这个问题:追求纯粹的哈姆莱特王子和正直的知识分子的道德至上主义曾震撼了堕落的“丹麦王朝”,但这些东西本身就无懈可击、完美无缺吗?我们必须要在某种程度上重新考虑这些东西,或者说,这对王室的婚外情人是否就应该从此过着有罪的生活,让他们活着变成一种更为无情的惩罚吗?
厄普代克用黑暗与沉默结束了他这本充满智慧的作品,耐人寻味的结局就是他最后也是他最妙的艺术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