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垂死的肉身

作者:菲利浦.罗斯




  但是,你知道,我从未想过她有多平常。这个女孩为了我取出了她的月经棉塞,然后因为我没有出现在她的毕业晚会上,她就和我完了吗?如此重要的事情说结束就结束了,这种随便令我难以相信。而且结束得如此之快,我重演了这一幕,认为如此快速的秘密在于康秀拉不想让我们间的关系继续下去。为什么呢?因为她对我没有欲望,从未有过欲望,因为她拿我做试验,真的,试着看看她的乳房的诱惑力是多么的不可抗拒。但是她本人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她从维拉瑞尔兄弟那儿得到了她想要的。肯定是的。他们俩都出席她的晚会,和她紧挤在一起,围着她,肤色黧黑、英俊潇洒、肌肉发达、彬彬有礼、年纪轻轻,她意识到:我和这个老家伙在一起干什么?所以我总是对的——因此结束我们的关系也是对的。她想走多远就走到了多远。我努力维持这种关系就是为自己安排更多的折磨。我的最明智之举便是不要在晚会上露面。因为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各种连我自己也不懂的方式作了妥协。即便在我拥有她的时候渴望也从未消失过。我曾经说过,那时最原始的情感就是渴望。现在仍然是渴望。渴望没有给我任何慰藉,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个恳求者。渴望之情无时不在: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想着她,你和她不在一起的时候你更是想着她。因此到底是谁终止了它呢?是我没去参加她的毕业晚会终止了它,还是她因为我没有去参加晚会而终止了它呢?这真是一场无休止的争论,也是我为了不让自己老是摆脱不了失去康秀拉的痛苦——不让自己错误地把没去参加晚会这件事作为我以前没能处理好任何事情的线索——我经常不得不半夜里起来弹钢琴直到天亮的原因。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她邀请我去泽西城参加庆祝她获得学位的晚会,我答应了,但是当我开着车子过桥时,我忽然想到:她父母会出席晚会,她的祖父母、古巴亲戚、所有的儿时好友都会出席晚会,那对兄弟也会出席,而我将作为上过电视的老师被介绍给他们。而对我来说这未免也太傻了一点:经过一年半后我对于这个年轻女人而言还仅仅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师而已。特别是在那对可恶的维拉瑞尔兄弟面前则更是无地自容了。更有甚者,我的年纪已不适合去参加这类年轻人的胡闹。所以我的车就停在了桥的泽西城一边,打了个电话给她,告诉她我的车坏了不能前去赴约。明显的谎言——我的保时捷跑车买来还不到两年——这样就在当天夜里,她从新泽西发了封信给我,信是从家用传真机上发出的,这封信并非我收到的最易引发争论的信,但不管怎样,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康秀拉竟会如此失去控制。
  但是我也完全想象不出康秀拉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由于自己沉迷于她而缺少了判断力,我到底是否了解她更多的方面呢?她在信中朝我吼道:“你总是扮演洞悉一切的智慧老人的角色。”继续吼道:“就在今天早上我在电视上看见你,装着一副总是比别人懂得更多的样子,知道什么是好的文化什么是坏的文化,知道人们应该读什么书不应该读什么书,对音乐和艺术也是完全内行,然而,为了庆祝我一生中这一重要的时刻,我举行了晚会,我想举办一个精彩的晚会,我要你来出席,你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你却不能去。”而我已经给她送了件礼物,送了鲜花,但她愤怒至极……“傲慢的文化批评家先生,伟大的权威,你教人思考什么、如何做人! Me da asco (注:西班牙语。)!”
  这是信的结尾。康秀拉以前即使在激情澎湃之时也没有跟我讲过西班牙语。Me da asco.这句习语的意思就是“真令我恶心。”
  这是六年半以前的事了。奇怪的是三个月后我收到了她寄来的明信片,从某个第三世界国家的一级旅游胜地寄出——伯利兹、洪都拉斯之类的地方——信写得十分友好。接着在六个月后,她打了个电话给我。她在申请一份从事广告的工作,她说找了这种工作我会恨她的,不过问我是否可以给她写封推荐信?作为以前教过她的教授。我写了推荐信。之后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画面是莫迪里阿尼(Modigliani, Amedeo)(注:1884—1920, 意大利画家,以画肖像画和裸体像而著称。)的一幅现代派风格裸体画),说是她找到了工作她感到很快乐。然后就再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了。有一天晚上我在曼哈顿的一本新电话簿里发现了她的名字,她在纽约东边上城的这套房子肯定是她父亲为她买的。但是走回头路绝不是个好主意,我没有去找她。
  乔治就是不让我去找她的人之一。乔治·奥希恩比我小十五岁,但他是我在俗世听我忏悔的牧师。在我和康秀拉相好的一年半时间里,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而且就在我和康秀拉分手后他说他是多么地关注我,他一直仔细地留意我,因为我丧失了我的现实观点、我的实用态度、我的愤世嫉俗并且满脑子想的就是失去她的痛苦。他还不让我给她回明信片,而我却极想给她回,我认为我是受了明信片上裸女那圆柱形的腰、宽大的骨盆和稍稍有些弯曲的大腿的吸引而决定给她回信的,吸引我的还有那片灿烂的光芒,即她双腿交叉处的那片阴毛——莫迪里阿尼裸体画的标志,画家按他习惯画成的触手可及、身材瘦长的梦中女郎,康秀拉精心选中且毫无顾忌地通过美国邮局寄给了我。这个裸体女郎的乳房丰满且略微偏向一侧,仿佛就是以康秀拉自己为模特画成的。画中裸女的双眼紧闭着,像康秀拉一样,除了强烈的性欲外她无以自卫。同时她也像康秀拉一样单纯朴素、优雅得体。这个金黄色皮肤的裸女睡意朦胧地躺在天鹅绒般柔软的黑色深渊上,在我看来,这深渊容易使人联想到坟墓。一条长长的波浪线,她躺在那里等着你,平静得如死人一般。
  乔治甚至不让我给她写找工作的推荐信。他说:“你在这个女孩面前总会显得无能无力。你总是驾驭不了她。有些东西,”乔治告诉我说,“会使你发疯而且会使你一辈子发疯。如果你不和她一刀两断、永不来往,有些东西最终会毁了你的。到时,你将不再只是满足她的自然需要。这就是纯粹的病理学。对了,”他跟我说,“要像一个批评家一样看待这件事,从专业的眼光看待它。你违反了审美距离的规则。你把和这个女孩之间的审美经验情感化——你个性化了这种经验,你情感化了这种经验,因而你失去了对于你的欣赏来说至关重要的距离感。你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发生这一切的?她取出月经棉塞的那个晚上。必要的审美距离不是在你看她月经流血——那是没问题的——而是在你难以自制地跪下身来时丧失殆尽。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驱使你呢?这个古巴女孩轻松愉快的人生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能够将像你这样的家伙,一个欲望教授,带上床去?喝她的血?我要说这造成了你对一种独立批判立场的放弃,戴夫。崇拜我,她说道,崇拜流血美女的神秘之处,而你真这样做了。你不顾一切地做了。你舔了血。你喝光了它。你消化了它。她看穿了你。接下来呢,大卫?她的一杯尿?还有多久你会要她的粪便呢?我并非因为这不卫生而反对。我并非因为这令人作呕而反对。我反对你那样做是因为你坠入了爱河。人类惟一迷恋的东西:‘爱情’。人们认为坠入爱河后才能使人成为完整的人?柏拉图式的灵魂统一?我不是这样认为的。我认为你本来就是完整的。而爱情使你破裂。你本来是完整的,然后‘啪’的一声突然裂开了。她是闯入你这整体的外来物。而你在一年半的时间里竭尽全力要和它融为一体。但是除非你把它驱逐出去,否则你再也不可能成为整体。你要么摆脱它要么自我变形融合了它。而那正是你所做的,也是逼得你发疯的原因所在。”
  很难认同他说的这番话,不仅仅因为乔治那创作神话的思维方式;只是很难相信像康秀拉这样表面看起来毫无威胁性的人物存在着什么灾难性潜在力,她这样一个受家庭束缚、保护的乡下女孩。乔治继续说道:“情感招致毁灭,是你的敌人。约瑟夫·康拉德:结了婚的男人是失败者。坐而论道是荒唐的。你体验过了。这难道还不够吗?你得到过比这种体验还多的东西吗?那是生活赋予我们的一切,那是生命所能给予我们的一切。体验。没有其他更多的东西了。”
  乔治当然是对的,他不过是向我重述了我所知道的。结了婚的男人是失败者,情感是我的敌人,所以我采用了卡萨诺瓦(Casanova)(注:1725—1798, 意大利冒险家和作家,浪荡公子。)所谓的“中小学男生的治疗法”——我用手淫代替之。我想象自己坐在钢琴前而她则赤身裸体地站在我旁边。我们曾经亲身上演过如此动人的一幕场面,所以我既是在想象也是在回忆。我曾经问她是否愿意脱掉衣服让我边弹奏莫扎特的C小调奏鸣曲边欣赏她的胴体,她欣然同意。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比平时弹奏得更好一些,不过这无关宏旨。在另一处反复浮现的幻想中,我正对她说:“这是节拍器。小灯闪烁并发出间隙性噪音。那就是它的功能。你可以按你的需要调节节拍。不仅像我这样的业余弹奏者而且那些专业人士,甚至连那些伟大的钢琴家,也会碰到诸如越弹越快这样的问题。”我又一次看到她站在钢琴旁边,衣服褪到脚踝上,就像那天晚上,我穿着衣服,弹奏起C小调奏鸣曲的慢乐章,轻柔的音乐伴着她一丝不挂的胴体。(有时候我梦见她会像间谍一样来到我身边,只是以“K.457”的面目出现。)“这是石英节拍器,”我说,“这不是你见过的三角形的节拍器,带一个钟摆,钟摆上有一个小小的重物,而且节拍器上面还有数字。数字和钟摆上的一致。”而当她趋上身来看刻度盘时,她的乳房直往前撞盖住了我的嘴并且暂时阻止了教学工作——针对康秀拉的教学工作是我最大的才能。我惟一的才能。
  “它们都是标准数字,”我告诉她,“假如你把这拨向六十,节拍就以秒计。对了,就像心跳。让我用舌尖来测测你的心跳。”这她也同意了,就像她同意我俩之间发生一切事情一样——什么也没说,几乎没有串通。我告诉她说:“实际上,大约在1812年发明节拍器之前——是旧的那种节拍器——乐谱没有节拍标志。在普通的关于节奏的论著中,他们建议你使用脉搏的节奏作为某种快板。他们会说,‘摁住你的脉搏想想节奏’。让我用我的龟头来摁住你的脉搏吧。坐在我的小鸡鸡上,康秀拉,我们来和节拍玩玩。啊,这不是快速的快板,是吗?根本不是。对了,莫扎特的音乐作品都没有节拍标志,而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你记得莫扎特死的时候……”不过这会我达到了性高潮,幻想课结束了,而我暂时不再会对六欲七情感到恶心。那不是叶芝吗?“销毁掉我的心,它执迷于六欲七情/捆绑在垂死的肉身上/而不知它自己的本性。”(注:这是叶芝《驶向拜占廷》一诗中的诗句,本诗表达了叶芝对情欲、现代物质文明的厌恶和对理性、古代贵族文明的向往。)叶芝。是的。“迷恋于那肉感的音乐”,等等。
  我弹奏贝多芬同时我手淫。我弹奏莫扎特同时我手淫。我弹奏海顿、舒曼、舒伯特,同时脑子里浮现出她的形象手淫。因为我无法忘记那对乳房,成熟的乳房,乳头,还有她把双乳搭在我的小鸡鸡上并且抚弄我的方式。另一个细节。最后一个细节,我不会再说下去了。我开始变得懂得一点技巧了,然而这很重要。这可是使康秀拉成为“快感”杰作的手法。她是我认识的少数几个女人中的一个,达到性高潮时会突出其外阴部,像双壳类动物柔软、连成一片且往外冒泡的身体一样本能地突出其外阴。我第一次看到时大吃了一惊。你摸到它就会有一种感觉,仿佛你摸的是想象世界中来自海洋的动物。好像是类似于牡蛎或章鱼或鱿鱼之类来自遥远的地方和千万年之前的动物。通常情况下你可以看见阴道而且你可以用手打开它,但是她的情况不同,阴道像花朵般绽放,阴部自行从其隐藏处现身。阴唇向外突出、向外膨胀,这极能激起人的情欲,那充满黏液、无比柔滑的膨胀处会刺激你去摸去看。私处亢奋地暴露无遗。席勒(注:Schiele(1890—1918)奥地利画家。)愿意不惜一切地将它画下来。毕加索则愿将它画成一把吉他。
  看着她达到了性高潮你差不多也能达到高潮。性高潮来临时她会把目光转移开去。她的眼睛往上翻,你看到的只是白色的眼球,而这也是值得你观看的东西。她的一切都值得你观看。无论是什么因嫉妒引发的焦虑也好,还是什么羞辱和无尽的不安也好,我总是为自己能使她达到性高潮而骄傲。有时候你甚至不用担心女人是否会达到性高潮:这自然而然就发生了,女人似乎会自己照顾好这事,这不是你的责任。对其他女人来说这不成问题;有这种情势就足够了,有足够的兴奋达到性高潮从来就不成问题。但康秀拉的情形就不同了,这绝对是我的责任。而且始终是我的责任,这也总是我引以自豪的。
  我有一个滑稽可笑的四十二岁的儿子——之所以滑稽可笑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被囚禁在他自己的婚姻里,由于我从我的婚姻里逃脱出来了以及由此给他带来的影响还有他一直固执地反对我的个人生活所致。滑稽可笑是他过早地被塑造成忒勒玛科斯(Telemachus)(注:俄底修斯和珀涅罗珀的儿子。)形象所付出的代价,他成了未受到照顾的母亲的勇敢小卫士。虽然,在我三年时间时断时续的精神极度压抑中,我比肯尼要滑稽可笑一千倍。关于滑稽可笑我的意思是什么呢?什么是滑稽可笑呢?自愿放弃个人自由——这就是滑稽可笑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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