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烙印
作者:西蒙.乌尔班
故事发生在纳粹统治时期。主人公是个中学生,因身体长得匀称被老师选中,在胳膊上刺了个纳粹十字记号,后来胳膊感染,不得不被截掉。主人公在战争结束时因误会被俄国人打死。这个故事让我们读者看到,德国人,尤其是天真幼稚的青少年也是希特勒政权的牺牲品,不仅他们的精神受到纳粹思想的污染,而且身体也遭摧残,作者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并非美丽的故事。作品采用的是传统写实手法,且语言简单,也不乏幽默,但有时重复过多。
作者西蒙·乌尔班生于1975年,曾在明斯特大学学习日耳曼语、比较文学和哲学。他的文学生涯始于2000年,创作过诗歌和小说,这一年出版了他的处女作《人生晚年》,小说从一个年轻人的视角描写人衰老后的窘境。但小说并非一味地给读者展现人生晚年的无奈,更多的是正视衰老的过程并享受生活。西蒙·乌尔班自2003年起居住在汉堡并在那里接受广告词撰写的培训。
克莱因一张口说话,厚唇、肉嘟嘟嘴巴的每个动作,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后来我就对这肥唇恋恋不舍了,因为我知道他说起话来马上会变得容易,蛙嘴说起往事会更快更灵活。这个过程在克莱因身上每次都是一样,似乎往事是特别硬的东西,得先嚼软了再好好讲述才成。克莱因整个外表都被厚唇主宰着:厚唇长在他脸上,像是在那过着幸福的独立生活。看到这嘴唇我总觉得想起了共生生物,它们在其他生物那里安家,然后索性呆在那儿,不知何候就完全属于那些生物的一部分了。克莱因的厚唇在我看来也是如此,好像它们某一天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好占领这张毫无表情的脸,从此就可以永远在脸上说话了。显然,克莱因接受了这两片突然搬到他脸上的嘴唇,从此利用它们讲出他的故事,他称这些故事是他往事的再现。克莱因总是强调要再现往事,在真正再现前、再现后或者再现中。忘记得够多了,他说,声音听得出他对已经忘记的一切感到生气。我坐在红漆转椅上,听克莱因的故事时总有种感觉,好像他的目的根本不在往事,似乎通过现在讲述往事让自己活跃起来更重要,因为他只能躺着讲这些往事。克莱因讲往事的方式让人有种印象,仿佛他度过的整个一生就是为了现在能在家里的床上给我讲些东西。也许就因为这一点,讲述人肿起来的嘴唇才不知从哪儿飞到了脸上,因为它们已感觉到了这里有某个人想通过讲述故事活跃自己。而我不同,克莱因每讲完一个故事我都感到死去了一样,他的往事对我来说是个无底洞,相当危险,我每次都差点跌进去,不可挽救。
我是他的对手,我听见克莱因还在用笨重的嘴唇说,可能他从没把我看成他的对手。除其他原因外,还在于他有许多对手。也许这个迪特里希·冯·佐默尔费尔德甚至是他周围所有人的对手,也就是说也是我的对手。当时他金发盖顶,和他比较金发是不可能的。这个金发的作用也许像光环,甚至像圣光,让整个迪特里希看上去像是裹在明亮的金光中。这金发总是想往高里长,迪特里希因此长大了,至少人们可以这样想象:他长得慢,远远落后于他那奋发努力的金发。
现在克莱因的嘴唇找到了合适的讲述语调,说话时嘴唇像是什么跳动的东西,这种东西人们更有可能在海底而不是在脸上找到:迪特里希,嘴唇轻声说,尽管各方面都比金发长得慢,可还是长得很高,但不是我们班最高的,连他的宽肩也不是最宽的。迪特里希看上去就像体育老师沙勒尔说过的那样很匀称。为了证明这种猜测,沙勒尔立刻在第一节体育课就来到浴室,他经全体教职工投票可以上体育课了。在浴室里所有光着身子的学生按高矮排队,就像管风琴的声管。迪特里希·冯·佐默尔费尔德的头发很湿,失去了光泽,在队列中与保尔·格莱歇尔一起才站在第五位。沙勒尔一边检阅他十一个裸体门徒的行列,一边用眼光打量细高的身子,自豪得很,好像他亲手缔造了整个班级,现在作为十九个裸体男孩的创造者,很愉快地看着成功的作品。然后沙勒尔要求迪特里希出列,深吸一口气后行希特勒问候礼,声音有些沙哑,但大得让德语问候在铺着瓷砖的浴室里起了回音。迪特里希的身子马上立正,右胳膊伸向空中,吃力地在规定的角度保持着姿势。每个人似乎都感到沙勒尔的命令只是针对迪特里希和希特勒的,除此之外没有别人。浴室现在静了下来,只有一个没完全关好的喷头有节奏的滴水声打破了雾气腾腾的宁静。沙勒尔突然站到光着身子的迪特里希身边,紧挨着他,慢慢地、轻轻地抓着他的脖子。这时沙勒尔的手放在迪特里希的肩上,像有个东西一直呆在那儿,只是从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就是了。斜方肌,沙勒尔说,用食指在迪特里希脖子上轻轻划了一道。接着,手指继续运动:胸锁乳突肌,沙勒尔说。队列中一些人幸灾乐祸地笑着。迪特里希没做任何反应,没让别人看出这么对待他,只是嘴巴在沙勒尔摸他时变成了细线条。他呆板地伸着胳膊,一动不动地站在我们面前发愣。他身体的每块肌肉湿乎乎、亮晶晶,现在每块肌肉都像是想被沙勒尔亲自点名。他的手指在迪特里希身上动着,始终保持着与皮肤的接触:三角肌、胸大肌、前锯肌、腹外斜肌、腹直肌。我们其他人觉得这个壮实的迪特里希·冯·佐默尔费尔德似乎完全是由斜的或直的肌肉组成,而班里其他人都没肌肉。沙勒尔的手指在迪特里希身上旅行时到达肚脐眼上方,快碰着了,我们的目光也集中落到所指对象的腰部。现在沙勒尔也同样顺着迪特里希身子盯着下面看,他探测的线索似乎失落了一小会儿。匀称,沙勒尔压低嗓音大声说,匀称就是一切。沙勒尔不停地对自己所说的话点头。迪特里希·冯·佐默尔费尔德就是匀称,你们自己瞧瞧他吧!他身上一切东西的彼此关系,正是一个德国青年的身体所应有的关系。沙勒尔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不吱声了,显然被他自己的认识所感染。浴室里的宁静在漫延。我们尽量耐着性子观察迪特里希的德式匀称。迪特里希额头冒出两滴水,搞不清是汗还是水。此时,他伸出的右胳膊因用力而开始颤抖。这也引起了沙勒尔的注意,他盯着这只在肌肉面前发抖的亮晶晶的胳膊,嘴里嘟哝着二头肌、屈肌、扩张肌、手掌、外展肌,二头肌、屈肌、扩张肌、手掌、外展肌,一边嘟哝着,一边离开了浴室,脚步快得像是害怕什么东西会赶快逃走。迪特里希又坚持了几秒钟,最后让胳膊松驰下来,几乎把叹气声憋了回去。
下节体操课上,集体行希特勒问候礼时迪特里希露出了胳膊,班上人简直不相信,都愣住了──光亮的皮肤上有了个黑色纳粹十字记号,它像是在那里逮着一个合适机会给抠进去的。现在迪特里希似乎想朝比以前更倾斜的空中送去问候,显然是想让大家能够欣赏到这个突出的符号。姿势放松后,大家立刻围成一个圈,圈子中间美化了的二头肌可以任你去摸一摸、碰一碰。在这次探测过程中,迪特里希看着沙勒尔,沙勒尔用差不多是温存的微笑回应着迪特里希的目光,似乎对讨人喜欢的胳膊的新形象一点都不吃惊。能保持多久,有人问。现在迪特里希也冲着沙勒尔笑了,但什么也没说。沙勒尔解释说,迪特里希·冯·佐默尔费尔德二头肌上的符号是我们引以为豪的人民党的象征,是永远忠于伟大运动的标志,是德国特有的东西。永久的东西是德国的,沙勒尔说,或者这样说更好:凡是德国的就是永久的,就像这个十字记号。记住:是重新发现的十字记号,不是别的十字记号,所以才打上烙印。这种方法是十八世纪引进的,是一个英国航海家从某个野蛮部落那里带回来的,但利用它来表现德国的品德,因为谁像迪特里希这样经过严格不懈的努力练就了这样一只胳膊,谁就能像他一样打上记号。他的胳膊代表着德国人民有能力做到的事,那就是做事持之以恒,这样的行为将永远留在人类的记忆里,所以德国意志坚强领袖问候的工具——雅利安人胳膊上同样有永不消失的烙印。当然右胳膊是首选,它比另外一只还多点雅利安人的味道。沙勒尔大声说着,好像他刚有了发明,而这种发明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与此同时,迪特里希咧着嘴,放肆地瞧着我们,显然他知道这里没有人能这么迅速地模仿他那有直有斜的肌肉。
总之,体育课上每个人只看到了这个烙印,课后沙勒尔还分发了照片:相片黑白对比十分明显,照片上迪特里希伸出的胳膊有些肿,标志线条分明、发暗。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迪特里希越来越成为中心人物。一些人把他胳膊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好激励自己去模仿,另外一些人肆无忌惮地进行嘲讽;还出现了漫画,画上迪特里希·冯·佐默尔费尔德光着身子,全身都是纳粹十字记号;几个人忙着弄颜色,为的是至少周末别落下;大家互相画临时的十字记号;四个男生决定今年就得被沙勒尔选上,放学后他们碰头,好一起做俯卧撑,用哑铃训练,预先规定做五次,每次三十下,通常保尔·格莱彻还多做三十下,所以大家一致认为他是下一个被沙勒尔打上烙印的候补人;有人在巴格湖边看到迪特里希的同桌光着胳膊戴他父亲的袖章,但因小胳膊太细,后面就用别针别上了。此时原型不露面了,像一本珍稀孤本,露面的话会遭日晒。尽管是夏天的温度,迪特里希在学校里依然穿着毛衣,下午,他穿本色或棕色的希特勒青年组织的长袖衬衫。过不了多久,他又不来上课了。沙勒尔时常在体育课上暗示说他在我们班已经物色了两三个十字军骑士,他们同样值得被打上烙印。讲解中他说,要想证明值得大家尊重,程序本身就是最严峻的考验:用一根铜针蘸上黑墨水反反复复地往皮肤上刺,好用更美的、多角形的十字充实美的身体。此外,美应叫做德意志,沙勒尔解释说,一种在美学层次上代表并传承政治理念的美,并以此给这些理念一个面貌,用一个简单的符号,符号虽简单,但形式也许可以说是有创造性的、纯粹的,也许根本就是最纯粹的形式。为了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个最纯粹的形式,沙勒尔利用越来越多的体育课来进行身体保养:根据特意为上身肌肉制定的强化训练计划,他建议我们在与青春期痛苦的日耳曼美学作战中互相帮助。现在喷头下互相把青春豆挤出来,与此同时,一些人让同学刮去背上不重的寒毛,涂上润肤霜。沙勒尔不停地来浴室检查他措施的成果,简单说了句我们班的纯洁性提高了。
迪特里希·冯·佐默尔费尔德一个星期后才又来上学,现在他看上去苍白,虚弱,眼圈发黑。迪特里希一句话都不说。第二天他在校园里尖叫,随后一声昏倒了,因他不停地喊叫,大家叫了救护车。车要半小时后到达学校,在这段时间里,迪特里希·冯·佐默尔费尔德的喊叫声穿过校园传到教室,课不得不停下来。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紧靠着打不开的窗子,目瞪口呆、情绪激动地朝下面院子里看:迪特里希把衣服从身上扯掉,光着身子躺在沥青地上打滚。几个老师想让他安静下来,起码得穿上衣服,可白费劲。车来以前,喊叫声变成疯狂的嚎叫,高一声低一声的。没找来被单前,迪特里希的右臂总是露出来,胳膊肿了,发黑,染迹往下流淌,都流到手腕了。烙印只剩下一个脓包,迪特里希不停地用左手去抓它。他被裹在被单里,由四个救护医生放到担架上给抬走了。听说沙勒尔自己看到这个情景时哭了。
当天下午就得悉迪特里希的右胳膊不得不被截肢,紧急手术花了几个小时。我们当中手臂上画着十字记号的人现在急忙擦去颜色,再把黑白照片放进抽屉。几个星期后迪特里希才回到学校,装了木头假肢,大家一致认为假肢做得很好。迪特里希解释说他的人造右臂是仔细测量左臂后做的,好尽量让别人看不出截过肢,在这一点上首先是他特别匀称的身体帮了忙。虽然禁止平民穿制服,但迪特里希现在每天都戴着他父亲正规的纳粹十字记号袖章,他父亲是党卫队上尉,好像有好几个袖章。学校也心照不宣地允许迪特里希假在肢上戴袖章。只是他不能再用人造胳膊进行德国式问候了,哪怕迪特里希猛练他的肩膀,可是断臂太短,不能把挺重的木头举起来。迪特里希每次想问候希特勒时,就像手指领袖丢在地上的一件珍贵东西。最后保尔·格莱歇尔出于对迪特里希受伤的钦佩开始采用这种问候。很快每当要向希特勒宣誓时,班里所有人都把胳膊指向地面。
克莱因的嘴唇看来满意了。我发现它让它的故事慢慢流出,搏动的动作累了,厚实的蛙嘴现在要隔一小会儿才张开。虽然沙勒尔被解聘,但在迪特里希死之前一直与他保持联络,嘴唇说。迪特里希·冯·佐默尔费尔德在1945年戴着自己的假肢被俄国人打死了,当时他们正开进城里,迪特里希用倒霉的问候礼欢迎他们来着。那个俄国人根本不懂德国式的匀称。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把木头胳膊和迪特里希一起埋了,因为它已是一种商标。当然他没戴袖章,因为突然找不到袖章了。说完这句结束语后,嘴唇笑了笑,显然它们很高兴住在克莱因不显眼的脸上,能在脸上讲述。忘记得够多的了,嘴唇还说,然后它们和克莱因一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