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纤弱娇妻
作者：约翰．厄代克
“我想薇萝妮卡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吧，”他说。
“那又怎么样？”听到丈夫胸有成竹，回答得那么肯定，莉莎不免有些迟疑，“那也不能保证不被蜜蜂螫呀，公园多着呢。”
莱斯脑海里出现了在薇萝妮卡家，在她的床上，与她幽会的一幕：蜷缩在皱皱巴巴的床单里，她裸露自己白里透红的修长胴体，活像意大利画家莫迪里阿尼或法国画家法拉戈内尔的画中人。可他嘴上却说：“她好像很习惯户内生活。”
莉莎可不是这样。网球、高尔夫、远足、滑雪一年四季在她脸上留下雀斑，就连她那精陶一般的蓝色虹膜，你只消细看一眼，也像是蒙上了曝晒造成的黑色素斑点。这时她又说一遍：“嗯，她差一点死了”，像是提醒走了神不去注意事情要害的莱斯。他的思绪一直在漫游中，怎么也想象不出薇萝妮卡的美丽和开朗会因某种化学反应误袭而从这世上消失。在她急需救助时，要是她曾寄希望于昔日夏季的情人，那么自己一准不如格列高那样果断干练——别看格列高个子矮小，肤色黝黑，说起英文来不是带着不纯口音，就是着力追求准确，仿佛要把词义全锁定在匣子里似的。她觉着丈夫讨厌，薇萝妮卡曾直言不讳：小题大做，性格中有专横一面，爱抚时带着一种冷冰冰的行使丈夫权利的味道。可是莱斯在夏季终止与薇萝妮卡的恋情，可能恰恰是救了她一命。要是处在格列高的地位，他可能会张皇失措，沉吟着无所作为而贻误挽救。事实却是，他又恼又羞地认识到，这次出事势必作为起死回生又余意无穷的一刻在霍斯特家史中大书特书：妈妈（日后她还会当奶奶）被蜜蜂螫了，幸好模样可笑又出生在异国的爷爷足智多谋救了她。莱斯醋意大发，犯了胃痉挛似地曲起了身子。在场的倘若是他，殷情周到的梦想家莱斯，而不是成天虎起张脸又一味讲究实际的格列高，意外险情本可带上并永远保持某种别样的诗意，令她这位当事人更觉脸上有光，与那一段注定终归乌有的夏日恋情也更合拍。毕竟，比性关系更具弘远亲切意味的，除了死亡，焉有其他？他想象自己把她拥在怀里，又仿佛看到因为失血脸如纸灰的那一动不动的侧影。
薇萝妮卡有一件特别中意的夏季裙服，开着椭圆形的宽领，中袖。裙服是橙黄色，那种经手工扎染的橙黄，并非深浅深浑然。多数女人不会穿这种颜色，可恰恰是橙黄衬托出了她那一头长长直发的张扬光泽和她绿色的眼珠。莱斯忆起两人的恋情，眼前似又出现了这一泓亮色，尽管他们分手时已不是夏季，而是九月，田野里青草快要结籽，蝉噪不绝于耳。薇萝妮卡听着，眼中有泪水打滚，下唇不住抽搐。他解释说，自己硬是撇不下莉莎和几乎还没有脱离襁褓的子女。正因为他狠不下心，两人还是在私情尚未败露，事情还没弄到不可收拾的家破地步之前分手为好。薇萝妮卡用泪眼打量着他，这才明白对方爱自己实际上并未达到要从格列高手里救出她来的程度。他则宁可采用自己并无足够自己这样的措辞。两人相对而泣——他在情人椭圆形宽领围着的脖子上留下晶莹的泪珠，还约定除了他们俩这事对谁也不说。
然而，秋去冬来，转眼又是夏天，他感到深受保密约定之害。两个相爱是件美好的事情，他巴不得让别人知道才好。他试图再次燃起对方的情愫，可对于他那咱含情脉脉的目光，她却视而不见，还责备他当着众人的面只顾向她一人献殷情的乖张行为。她那绿色的眸子在坚起的红棕色长眉毛下射出寒光。一次社交晚会上，他在夜深时把她逼到了墙角。“莱斯，亲爱的，”她说，“你没听说过这样的话吗：‘要么拉屎，不然就别占着马桶’？”
“嗯，我今天算听到了，”他说，既感到惊诧，又受了冒犯。莉莎决不会说出这种话，决不会穿那么张狂的手工扎染的橙黄色衣服。
他跟薇萝妮卡的隐秘私情烧灼五内，犹如染上病而不得治疗。年复一年，薇萝妮卡好像受着同样的折磨，并且再没从蜂螫事件中完全康复。一会儿体重减轻，使她显得憔悴瘦削，一阵子又变得虚胖超重。她频去当地医院，至于为什么，格列高固执地讳莫如深；然后薇萝妮卡又会好一阵子蛰居不出，独赴社交宴会的丈夫从不愿透露妻子得的是什么病。莱斯以自己遇事无所作为只会想入非非的方式，想象着她如何因为心虚软弱而向格列高供出了与他的私情，由此便被丈夫软禁在家。要不，失去莱斯的遗憾正啃啮着她娇弱的身体。羸弱多病并未大损她的美貌，反倒新添了一层妩媚，一种鬼魅的神采，一种令人酸楚的病态美。多年的日光浴——当年所有女人都兴这一套——之后，薇萝妮卡养成了感光过敏，整个夏天还是全无血色。进入三十后年龄渐长，她患上了牙病，得常去附近那座中等城市的畸齿矫正医师和牙周医师处求诊。两个诊所都设在一幢高楼里，而莱斯正好在对面的另一幢大楼里工作，职务是投资顾问。
有一回，他从窗边看到她来复诊，穿了一身宽大下摆的深色布衣，一副若有所思又严肃的神态。打那以后，他就老往窗外张望，等她出现，一边对两人各因另有配偶而让十年光阴虚掷而黯然神伤。莉莎精力充沛的户外活动和长满淮斑的乐呵呵模样使她简直像个男人；她的头发像她母亲，早早就花白了。格列高据说心有不甘而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在莱斯的想象中，薇萝妮卡一定是在婚姻的囹圄中默默承受丈夫不忠带来的伤痛。在社交场合，他仍会遇见她，但往往只是隔得远远的望一眼；每当他设法走近时，她也没什么可说的。想当初两个热恋时，除了性爱，他们还分享各自对子女的关切，一起回忆父母和自己的成长过程。这种无害的推心置腹的源源不断的倾述交心，一旦被阴，势必积聚而成压力。
因此，当他看见薇萝妮卡从牙医诊所离开的时候——是她没错，虽然他是在十层楼上俯瞰，而她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抵挡着冬日的寒风——他连大衣也顾不上穿，一步跨出办公室，在半条马路之外的人行道上截住了她，
“莱斯特！到底想干什么？”她用戴着无指手套的双手叉着后腰，装出一副恼怒的样子，几家铺子的橱窗里，圣诞节的华饰尚未撤去，在那儿尽招灰尘，而被当作垃圾丢弃的常绿枝，拖着不绝如缕的金箔，在阴沟里晶晶闪亮。
“我们一起吃午饭吧，”他央求道。“除非你还是一嘴的努佛卡因。”
“医生今天倒没用努佛卡因，”她刻板地回答，“只是装了一个齿冠，用了临时粘胶。”
听说是这样，他高兴极了。两人于是来到他在工作日最爱光顾的午餐馆，在个暖融融的火车座中坐定。餐桌对面坐着的居然是她，这让他充满惊喜。只见她不很情愿地脱去深色羊毛大衣，露出红色开襟绒衫和一串与衣服相配的浅红色珍珠项链。“说吧，这么些年你怎么样？”他问。
“咱们干吗要见面吃饭？”她问，“这儿的人不都认识你吗”
两人到得早。这会儿店堂里食客渐满，嘈杂声大起，店门启闭处，总有一小股凛冽的寒风袭进。“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他说，“管它呢！有什么好怕的？你可能是我的客户，也可能是位老友。老友倒是真的。身体还好吗？”
“挺好，”她说。他明白这是句假话。
可他仍接着说：“孩子们呢？我真想听你再说起他们：那个爱打架的小淘气，还有腼腆善感的那个，弄得你有时都受不了。”
“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薇萝妮卡说，“如今我能容忍詹尼特了。她和她兄弟都上寄宿制学校。”
“记得吗？当年我们总要避开他们。记得那一次吗？因为你我有约，你把正在发烧的哈里打发上学去了。”
“我忘了，也不希望别人提醒。今天想起这些只有羞愧。当时我们尽干蠢事，不计后果。你中止这段关系做得对。一段时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可现在懂了。”
“可我不明白。我准是疯了，竟会放弃你，我过分看重自我的重要性，还有孩子们——我那几个也都十几岁，外出求学了。我看着他们，内心却在嘀咕，难道他们在乎你我相好吗？”
“他们当然在乎，莱斯特。”她垂下目光，盯着她要的那杯热茶，尽管他曾坚持要她跟自己一样，点一种酒类饮品，“你当时说得对：别逼我再说一遍同样的话了。”
“不错，但此时此刻听起来那是大错特错的疯话。”
“你要是跟我调情，我就非走不可啦，”这句带有威胁的话在薇萝妮卡心中唤起绵绵思绪，直到最后才郑重其事地宣布：“格列高和我正在打离婚。”
“喔，不至于吧！”莱斯感到空气变得凝重，脸上像捂了几个枕头。“为什么？”
她一耸肩，纹丝不动凝视着茶杯，那神态活像玩纸牌的人谨防别人偷看。“他说我跟不上他了。”
“真的？好一个自私又孤芳自赏的小人！记得吗”当年你老抱怨他冷若冰霜的抚摸。”
她重复做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耸肩动作。“他是个典型的男人，比大多数男人诚实。”
这话是在刺他吗？莱斯纳闷。在他俩这场机会重启的赌局中，他可不想下注过大。与其沉默，不如说些别的：“冬天来了，你不再像夏天时那么苍白，晒太阳受得了吗”
“既然你问到了，倒是勾起我的痛苦，他们说我得了狼疮，轻度的，也不知道轻度是什么意思。”她那苦涩的表情在他看来带有嘲讽的意味。
“哦，”莱斯说，“轻度的就好。你在我眼里风采依旧，”女招待回到桌旁，两人匆匆点了菜。在这顿午餐余下的时间里两人都觉得尴尬，连家常闲话也已讲完，更别说那种无害的互通心曲了，而长时间以来他痛感缺失的正是这个。不过，当年家常闲谈常在床上进行，在性事完毕的倦慵时分。今天的薇萝妮卡，莱斯感觉到，已经不大容易达到倦慵境界了。她拖着髋部肥大而四肢瘦长的身躯，小心翼翼，仿佛这躯体会随时引爆炸碎。她身上像是蒙上了一层白炽光似的东西，就像一根被强行充足了电流的细丝。没等女招待来问要什么甜品，她自己伸手去拿大衣，并对莱斯说：“听着，对莉莎什么也别说。有些事仍然是秘密。”
他赶快申辩：“我从没跟她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