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斯大林打来的电话

作者:奥·伊文斯卡娅




  译:马海甸
  文:[俄] 奥·伊文斯卡娅
  
  著名俄国诗人、小说家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文章有时简写为鲍·列·)的情人奥尔加·伊文斯卡娅(1913—1995)生前就是充满争议的人物。誉之者称为小说《日瓦戈医生》女主角拉拉的原型;毁之者甚至直指她为克格勃派到作家床头的“内应”。不管怎么说,她的长篇回忆录《时间的俘虏——与帕斯捷尔纳克一起的年月》仍值得一读。下面选译的《电话铃声》,选自该书第二部分《诗人与沙皇》的一章。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文章有时简写为奥·曼·)写诗讽刺斯大林,当即被捕。帕斯捷尔纳克、女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及曼氏之妻娜杰日塔·曼德尔施塔姆(昵称娜佳)到处奔走求援。就在这时,斯大林给帕斯捷尔纳克来电。作者摘录了三位当事人的有关回忆,比较全面在反映了这一段史实。
  
  关于与领袖的电话交谈,一如阿赫玛托娃所说:“有着无数的民间创作。一首两韵八行诗甚至胆敢写道(当然是在帕斯捷尔纳克时代),鲍里斯坑了奥西普。我和娜佳认为,帕斯捷尔纳克的行为可获得一个大大的四分。(注:苏联的学分以五分为满分,大大的四分即接近优秀。)
  我想,关于这应该更详细地谈谈。不仅记下我所记得的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的叙述,而且要记下安娜·阿赫玛托娃和娜杰日塔·曼德尔施塔姆回忆中的这个事件。
  我从没见过曼德尔施塔姆。然而一想起鲍·列·的叙述,尤里·奥列沙(注:尤里·奥列沙(1899—1960)苏联作家。)所描绘的肖像对于我就显得很亲切——男人的体型“由于不仅在冬天才穿的皮大衣大得衣不称身而臃肿。在路上,在笨重的皮大衣和高高的羊皮帽顶之间,脸颊像小钻石在发光……曼德尔施塔姆的脸刮得光光的,牙齿掉了,样子苍老,外表威严。他的脑袋老向后仰;双手老以一种非常实际的、非日常秩序的姿势结束或开始!”
  曼德尔施塔姆显然是这些诗人之一,他揣摸到隐藏于近乎地球规模的人物个性的畸变,关于这遂写下一首短诗——暴君可怕的真实肖像和为之效劳的半人。曼德尔施塔姆想向在诗歌中与自己同等的人朗读这首诗。
  1934年4月底的一个晚上,鲍·列·在特维尔大街遇到奥西普·埃米列维奇,后者朗诵了自己的诗作:
  
  我们活着,不曾感到自己的国家,
  十步之外不曾听到我们的说话,
  那儿只要有人悄声儿在议论,
  都让人想起克里姆林宫的山民。
  他粗大的手指,像胖嘟嘟的蠕虫,
  一句话,用秤砣称足有一普特(注:普特,俄国重量单位,相当于16.3公升。)重。
  那一双蟑螂般的大眼睛笑盈盈
  那一双长筒皮靴亮晶晶。
  
  细脖子的领袖仍围着这个恶棍,
  他戏弄着这些半人半兽的仆人,
  有的在呼啸,在的咪咪叫,有的抽噎,
  就让他一个人恶声恶气称人为你。
  他像踢马掌般发出一道道命令—--
  朝着鼠蹊,脑门,朝着眉毛和眼睛。
  他每判上一次极刑—--都乐呵呵,
  这奥塞梯人的胸膛真宽阔。
  
  “我没听过这,您也不曾向我读过这,”鲍·列·当时在街心花园说,“因为您知道,现在发生了多么怪异可怕的现象,他们开始抓人;我怕隔墙有耳,也许,在街心公园的长凳上,有可能聆听和叙述,让我们这样认为,我啥也没听见。”
  谈到写这首诗的动机,奥·埃·说,它憎恨法西斯主义的所有表现要远甚于其他。
  这首诗的每个词儿——现实的观察,精确的细节,曼德尔施塔姆的遗孀娜杰日塔·雅科夫列夫娜曾谈过到这些细节是打哪儿捕捉到的。杰米扬·别德内依(注:杰米扬·别德内依(1883—1945)苏联诗人。)曾在日记里写到,他不想借书给斯大林,因为书页上留下油腻腻的指印。大概是别德内依的秘书告发了他,杰米扬从此失宠。奥·埃·的反诗就得自这里。
  1934年5月14日晚,有人手持雅戈达(注:时任国家政治保卫局,即“格伯乌”,局长,领导肃反工作后被处决。)亲自签署的逮捕证登门;彻夜进行搜索。安娜·阿赫玛托娃在场,她回忆说,这一切是在邻居基尔萨诺夫家嗷嗷叫的夏威夷吉他声中进行的。
  没能搜索到反诗(它不曾笔录下来)。
  鲍·列·为曼德尔施塔姆被捕而深感不安。
  除了为人的命运感到不安,还因为可能有人责难,似乎他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巴,把诗告诉了什么人。
  鲍·列·满城乱转,逢人就讲,他与此无涉,错不在他,他事先证明自己无罪和不知出于何故这样想,有人会把曼德尔施塔姆失踪的责任归到他身上。
  在我转述阿赫玛托娃关于鲍·列·如何帮助曼德尔施塔姆的谈话之前,先谈谈他告诉我的与斯大林的电话谈话。
  在沃尔洪卡大街十四号楼九号公寓响起来自克里姆林宫的电话——“斯大林同志要与您通话”后——鲍·列·险些儿没成了哑巴;他对这次谈话全无准备。但话筒里传来“他”的声音——斯大林的声音。领袖用的是“你”,有点儿粗鲁、随便:“讲讲你们文学圈的人是怎么谈论曼德尔施塔姆被捕的。”
  鲍·列·以他所特有的习惯不马上直奔题目,而是首先加以带哲理性的发挥,他回答说:“您知道,他们啥也没说,因为我们没有什么文学团体,没有文学团体,就不会有谁说什么,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都害怕。”等等。
  话筒长时间地沉默,然后说:“好吧,现在给我谈谈您对曼德尔施塔姆的看法。您对待他就像对待诗人吗?”
  鲍·列·以他所特有的气喘吁吁开始说,他和曼德尔施塔姆分属迥然不同的流派:“当然,他是大诗人,但我俩没有任何接触点——我们急剧地改造了诗歌,而他是学院派。”他就这一点谈了很久。斯大林既不鼓励他,也没加以赞扬,更不置任何感叹词。在这种情况下,鲍·列·沉默了。斯大林嘲笑说:“看来,你不善于保护同志。”便搁下了话筒。
  鲍·列·告诉我,这时候他简直透不过气来:这样侮辱性地扔下话筒;真的,他似乎不是同志,谈话进行得不像它理应进行的那样。那时候他对自己非常不满,心情很不痛快,他开始向克里姆林宫打电话,央求话务员为他接通斯大林。这整件事情实在太荒唐。人们回答他说,无论如何接不通,“斯大林同志正忙着。”他束手无策和激动不安地证明,斯大林刚给他来过电话,他们没能把话说完,而这非常重要!
  他极其不安和兴奋地在公寓里走来走去,整个晚上对邻居说:“我应该给他(即斯大林)写一封信。您的名字变得不公正;您不让我说到最后——要知道,现时所有的不快都同您的名字搅在一起,您应该了解清楚这一点……
  这一封信终于还是寄出了。
  曼德尔施塔姆被捉的那天,帕斯捷尔纳克不仅迈出了不能改变的一步,而且超出了人力的范围,用阿赫玛托娃的话来说,几乎创造了奇迹:
  同一天,我去找帕斯捷尔纳克,他去《消息报》找布哈林为曼德尔施塔姆求情,我到克里姆林宫找叶努基泽(注:阿韦利·叶努基泽(1877—1937) 时任苏联中央执行委员秘书。大肃反时被处决。)。那时,能潜入克里姆林宫几乎是奇迹。这是演员鲁斯拉 诺夫通过叶努基泽安排的。叶努基泽很有礼貌,但马上问到:“可能有某些诗?”我们加快了速度,大概,因此减轻了判决……斯大林命令重审案件并……致电帕斯捷尔纳克……斯大林通知,已发下指示,曼德尔施塔姆将会一切如常。他问帕斯捷尔纳克为什么不为之奔走。“如果我的诗人朋友遭到不幸,我就是翻墙也要搭救他。” 帕斯捷尔纳克回答,如果不是他奔走,斯大林不会知道这件案子。“为什么您不向我或作家组织提出?”“作家组织打一九二七年就不管这些事了。”“他是您的朋友吧?” 帕斯捷尔纳克犹豫起来。一会儿,斯大林又问:“他是大师吗?是大师吗?” 帕斯捷尔纳克回答:“这没有意义。”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知道,斯大林在审查他,看他是否认识诗,他用这个来解释自己期期艾艾的回答。“为什么我们老是谈曼德尔施塔姆,曼德尔施塔姆,我早就想跟您聊聊了。”“聊些什么呢?”——“聊聊生与死。”斯大林放下了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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