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艺术中心乱想

作者:马慧元




  我在怀俄明州拉勒米市的怀俄明大学度过了几年时光,先读机械工程,后读计算机。期间艺术中心是我常来的地方,听音乐会,弹钢琴。怀州多雪,几乎一年到头是冬天,可以冷到零下二十度。小城里的大学寂寥但五脏俱全,艺术中心是最令人愉快的地方,一步踏进来,冰雪都置之度外。这里有音乐系、戏剧系、美术系,有作品展、剧照。我是个学理科的学生,不由自主地在这远离日常的天地里,被催眠了。活在这个世界里真让人羡慕。不过,美国人文艺术的条件很好,但工作极难找。艺术和生活的冲突,永远让人惆怅不已。
  
  那天我在邮局寄东西,排队,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冲我笑着摆手,哦,是音乐系钢琴专业的研究生蒂姆,一个曾经英俊如俄罗斯钢琴家吉辛般的少年,弹起普罗科菲耶夫大刀阔斧的小伙子,现在怎么发胖了,让人认不出。
  学校钢琴专业的人我好歹知道些个,多是得奖或者经常演出的那些宠儿。而艺术中心并不光是搞音乐的人,美术、戏剧、音乐系都在这里济济一堂,练琴的、弄陶瓷的在一个楼层里熬夜。当然在我眼中无比美丽的音乐厅也在这里。我周末去艺术中心练琴的时候,在琴房间穿行,在美术学生的稀奇古怪的造型作品间穿行,在戏剧系的喧哗中穿行,抬头低头皆是一个个意气风发的准艺术家,甚好玩。楼道里有一张张沙发,他们坐在那里吃巧克力,谈笑,看报纸。
  艺术中心是学校里我最熟的地方之一。而邻近的体育馆我从来不去。但是,有一次在艺术中心门口,有伙刚看了球赛的男孩子有节奏地吼着口号,我听不懂他们在吼什么,却被那节奏打动了。我弹钢琴一向节奏感不行,但极易被别人的节奏鼓噪。这一刻,去艺术中心和去体育馆的人虽然各玩各的,那热血沸腾的感觉居然被“节奏”打通。
  穿过一楼美术学生的展览作品,就会走进音乐厅。我在这里听过很多场音乐会,还当过查票员(可以获得免费音乐会票) 。舞台上有台巨大的管风琴,我也弹过。我见过这里人满为患,也见过清早老师在这里上课,除了师生空无一人的寂寥。还有好多小孩子在这里练习合唱,他们的音乐夏令营。他们他们。音乐会里他们光鲜的衣着,礼貌的掌声,音乐会后他们温和优雅的交谈。他们轻松快活地长大。
  开音乐会的人有蒂博代那样的名流,也有本校学生。这都没关系。每次独自走来,开场前打开本书消磨时光,我总是心思热烈,积攒已久的盼望化成痴情的敏感,觉得周围的人声、灯光、椅子的颜色、邻座的问候、他们手里拿的东西,都好像彼时的“音乐会序曲”,是点燃心中火苗的引子。呵呵,不敢再说下去。我少年时在家乡“音乐会发烧症”,如今时空大异,回忆越积越多,梦更浓更热,新茶般动辄烫人。
  在一楼大厅中间往下望,是一个深到地下的巨大花园,喷泉簌簌轻响着。我有时看着周围被水濡湿的鹅卵石和鲜花,心里顿时柔软。跟花园同一“海拔”的,是在地下一层的琴房。
  这里的一间间琴房我真的来过无数次了,如果不怕读者厌倦,我可以永无休止地描绘细节:哪台琴手感和声音好,哪间琴房里有镜子。我有自己偏爱的琴和凳子,甚至灯光,而且清楚哪个房间墙上的隔音海绵被人抓出洞来。呵呵,可能是哪个小疯子练琴烦了,把拳头砸向墙。但愿他(她) 没伤着手。我弹舒伯特的时候有时听见蒂姆弹普罗科菲耶夫,或者跟小提琴合作室内乐。在琴房里待着的不光是弹钢琴的,吹号弹竖琴的都在这里练,反正彼此基本隔音。过往的人中多是女孩子,昂着好看然而不爱笑的脸。还总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韩国小姑娘,很刻苦地练琴,连周五晚上都来。我知道她已经能弹李斯特了,还参加过比赛,开过独奏会。她那不太会英语的妈妈每每牵着六七岁的刚学小提琴的二女儿,陪伴着她听音乐会。
  暑假这里安静一些,但仍然有人每天来练琴。刻苦练习的往往是外国学生——学校的音乐比赛,几乎每年入围的都是外国学生。得奖音乐会上,他们的稀奇古怪的口音困惑着听者。好在音乐是没有口音的,琴声响起,疑惑顿释。
  我曾经有个在艺术中心出没的室友,美国和日本人的混血儿肖恩。他是音乐系学生,由作曲转钢琴。有次我看他自己用电子钢琴练习,指法和力量都很糟糕,比我这业余玩玩的人都差得远。他很丧气地告诉我老师伯加特女士险些不要他,因为程度太低——都大三了,才开始弹巴赫二部创意曲。他喜欢钢琴,真的喜欢。可是他当然成不了演奏家。连我都想劝他不要弹了。
  后来,他出现在小乐队里,玩着电吉他,不是在艺术中心,而是学生活动中心。在过来过往偶尔回眸的人中,他们快乐地弄出自己的声响。他兴奋地跺脚,向我摆手。
  肖恩,祝福你。
  我来艺术中心最有感觉的时候,是读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那阵子。这个人的书我只读过这一本,它的饱满鲜亮足够支持我对作家的热爱。在我看来,它隐隐讲出了古典音乐训练中的秘密——那隔离情感的慢性病般持久的躯体磨损,那扭曲青春和人性的煎熬,那挫折中的炼狱。这背后还有着家庭的冲突,生活的困境。由此而致的疯狂和变态,虽然不是“必然”的结果,也并不石破天惊。那个在母亲严厉控制下的艾丽卡不过是以自虐反射音乐之虐。她把自己刺得血淋淋。其实她的梦早已血淋淋。那些九死一生走上舞台演奏钢琴的人,已经杀过了血路。
  那天我随意在楼道里走,听到一个女孩子的琴声,被狠狠抓住。那么温暖深透的声音,那么细腻的音色变化,好像天赋一般。顿时,其他房间里一个个乖孩子的埋头苦练显得没有意义甚至可笑——我们这些受过训练,所谓“内行”的耳朵,也许就是那伤人于无形的凶手。我们用时间和经验辛苦地换来“鉴赏力”,轻易地杀退大批不够完美的演奏者,同时我们期待被征服。而这些飞蛾扑火的“拜音乐教”的狂热信徒,已经无路可退,唯有“独自凄凉独自遣”。那来自童年的“喜欢”,是一声送他们上不归路的枪响。说到底,我还是尊敬这些从业者,这尊敬也许来自我对他们的认同和同情,或者是对他们的感激?他们在舞台(哪怕是学生免费音乐会) 上的浓郁快乐感染着别人,分明经久不化。在那个特定的“场”之中,我毫无选择地被同化,种种审视的想法烟消云散,跟他们一同张狂高歌,因为那音乐已经化为我的眼睛——请问你怎么看到自己眼睛的颜色?然而一旦失却那“场”的气氛,我们便彼此疏离,不相往来。
  不相往来是正常的,世界上有的是对所谓艺术毫不买帐的人。那天傍晚我练完琴走出大厅的时候,身边一男子轻松跑过,我吓一跳,他客气地回头打个招呼,说每天跑步,从艺术中心穿过。我不由恍然——真是个绝妙的讽刺。艺术中心无非是一座建筑而已,一座在路上,等人穿过的建筑,就像我每每看到,但从不光顾的体育馆。
  其实,在路上走,阳光暖和得让人无所求,天蓝得让人无所求的时候,我也默默认同着这些与艺术秋毫无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