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关于青春和梦想的记忆
作者:邬安安
现实能催生梦境,梦境也能预示现实。马修最后殉道者的形象惊人地与小说一开始他在小旅馆里的那个梦境相似。在那个梦里,马修为了保护遭受嘲笑和戏弄的残疾男孩,爬上了纳尔逊像柱,忍受无休止的谩骂和扔来的石块,最后在一声枪响过后,两人“在狂喜中朝天国的方向攀登”——俨然一副耶稣受难的形象。在马修身上,现实和梦境终于在最后一刻合二而一。事实上,整部小说里,梦想和现实就是这样时而对立时而和解,时而相隔甚远时而交结纠缠,笼罩着一层迷蒙的不真实的触感。
故事到了最后,巴黎重归秋天的平和,朗格卢瓦官复原职。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初,但对于泰奥和伊莎贝尔来说一切再也不会回到最初了。电影资料馆重新开张后,首场电影《偷吻》的片头竟然是通往资料馆的那条花园小径,那“隐密的地下室入口”,现实又一次被镜头用迷幻般的方式展示出来。不幸的巧合是,《偷吻》的背景音乐正是特雷内抒情而感伤的歌声——青春已逝,徒留回忆,它一次又一次地提示着那部曾经上演的“家庭电影”,黑暗中坐在影院里的泰奥和伊莎贝尔早已是泪流满面,为了马修,也为了曾经的青春梦想。
在阿代尔运筹帷幄的整部小说里,似乎一直暗示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大的力量——命运之手的翻云覆雨,只不过这里命运借助于棋盘,用它看不见的双手谋篇布局,决定棋子的不同命运。显然,马修初见诗人的那一场关于“万物皆和谐”的对话,揭示了小说中渗透出的“棋盘主题”:身为棋子的每个渺小的个人,并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也不能理解身处的纷繁杂复,可是“从上面,从太空的某个位置看来”——从命运之神那高高在上的角度看来——一切都有起因、逻辑和结果,一切都是和谐的。此后,棋盘棋子的意象借助具体的事物,像幽灵一样时不时地现身于故事的自然进程中,好像命运之神给予的暗示,使人有隐隐的胁迫感。格子花纹的桌布如同一个棋盘,可是有时候并不需要棋盘也同样可以进行这样的游戏——就好像命运摆布的这个棋局,或许根本就没有棋盘——比如在沙漠里、海洋上、监狱里,尽管棋盘缺席,孤独的人们仍然能进行这种打发无聊时光的好游戏。对于马修、泰奥和伊莎贝尔来说,他们沉溺的“家庭电影”,到了最后也变得像身处绝境的孤独的人们玩的棋类游戏一样“带有强迫性”,并且“单调重复”,然而他们并不是棋手,而是棋子,被棋盘上空那个更强大的力量左右着,直到命运的最后展现才恍然大悟。最终他们被引领到了巴黎街上,阡陌交错的城市宛如一张巨大的棋盘,上面正在进行一场更为激烈的战局,一方是抗议的人潮,一方是镇压的军警,哪一方都认为自己是历史的主宰,可哪一方都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谁知道呢,命运也许安排五月的骚乱正是为了成全这三位梦想家做一场无人干扰的最自由的梦想,禁不住让人想起了那个让整座城市陷落的爱情。
马修、泰奥和伊莎贝尔既是狂热的影迷,小说中又不断提示着各种影片的片断,于是阿代尔也时而自然地将手中的笔转换为电影镜头,自由地取舍裁剪,一会儿拉伸给予壮阔的远景,一会儿聚焦展现精致地的细节,文字所显示出来的生动的镜头感连同它的表现对象,使小说天然地具有电影的气质和魅力。比如当三位主人公狂奔穿过卢浮宫,一件件展品疾驰而过,阿代尔用急促的感叹号连结起一件件展品的名称,好似一个个快速闪过的镜头,来不及片刻喘息。又如目睹了电影资料馆闭馆之后的第一次警民冲突,三人无心参与又嫌过于冗长,便及早地退了场,镜头先是给了在冲突中受伤的某人在同伴的搀扶下蹒跚走下台阶这一情境的特写,接着突然调转投向远方,而此时三人早已成了“地平线上三个几乎无法分辨的黑点”。而小说最后描写的那个巴黎街上的冲突,更像是导演一声喝令“开机”之后由镜头捕捉的电影片段。小说还经常运用了电影中经常使用的蒙太奇的表现手法,从泰奥强奸马修——这无疑是游戏的一个高潮——到他们成为封闭公寓里惨不忍睹的“梅杜萨之筏”(注: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大师席里科的代表作,在这幅画中,画家敢于冲破占统治地位的学院派美术对题材的限制,选择了“梅杜萨”号沉没这一政治性题材并选择了一个最富表现力的瞬间:“梅杜萨”号最后十几名幸存者发现一艘船舶时挣扎呼救的情形。),不过几行文字之隔,读者却可以凭借想象为这最后的定格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过渡。事实上,小说中很多场景都像是透过电影镜头表现出来的,于是现实也像是被梦境缭绕着。
可以说这是一部关于梦想和现实的小说。关于青春、沉迷、自由和欲望的梦想,关于骚动、混乱、残酷和无奈的现实,关于现实如何颠覆又成全梦想、梦想如何暗示又影射现实。事实上,从现在看来那整个时代似乎都在做一场激动人心但又虚无缥缈的美梦——只不过我们的三位主人公睡得更深更沉——因此小说似乎覆盖在一层迷蒙的雾气中,显得不太真实,就像带领读者重新体味已逝的青春,只若隐若现地存在于记忆中。
1968年法国经历五月事件的时候,阿代尔正在法国,无疑这给他一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于是当他创作第一部小说的时候便毫不迟疑地选择了这一事件作为故事的背景——特别当他惊奇地发现没有任何一部关于五月事件的小说之后。不过,《梦想家》也并不关于(的主题并非是)政治和社会的变革,像三位主人公一样,阿代尔也似乎想最大地弱化这变革的力量所带来的影响,它只是作为故事的完美背景而存在罢了。无论如何,只要你曾拥有过青春和梦想,你在这个故事里多少能找到些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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