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S.P.Q.R.——不朽史诗《罗马》
作者:包慧怡
“他的美貌甚至在青春焕发的初期就蕴藏了温柔和高贵的品性,当成年人的全盛时期到来时,他性格中的王者威严立刻变得显而易见。他头发略微蓬松,眼里流露出思虑和渴望的情感,这一切使他的面容——虽然也许实际上并不像被谈论的那样显著——酷肖亚历山大国王的雕像。”一向惜墨如金的普鲁塔克(Plutarch)在《庞培传》(Life of Pompey)中对庞培的外貌有这么一段铺陈,另外我们还知道,庞培另有个绰号叫阿伽门农。而这一切,我们都无从在《罗马》中窥见。《罗马》开篇伊始,庞培已是垂暮之人。当远在高卢的恺撒头一回被元老们斥作“叛国者”、“贿赂者”和“战犯”时,庞培手执托加前襟,声色俱厉地说道:“除非你们能找出确凿的证据,否则我决不会出卖我的朋友!”同一天傍晚却从牙缝里向加图挤出一句:“要是我愿意,只消动一根手指,就可以召集漫山遍野的军团,把恺撒像只甲壳虫般碾碎。”而这已然是茕茕孑立者无奈的愤恨,在《罗马》中,我们看不见那个雄姿英发,谈笑破敌的麦格纳斯,看不见他在二十五岁时第一次凯旋式上的灼人光芒,看不见曾是三任执政官的“罗马第一人”的凌人气焰。昔日锐气不在,连相中的骏马都被恺撒家人率先牵走的庞培,一句“他非要什么都得到吗?”显得那么悲凉无力。他变成了一个无法忘却自己盖世功业的老人,鬓角斑白,黑布单衣,伶俜地立在大片象牙白的废墟里。手握实权的元老院为着交好人民,抗衡改革者,在共和国之车前系上一头负重的神兽,这神兽尽管高贵,却已被买走了倨傲的目光,而不得不收起翅膀,像骡子一样勤勉地挽着人民与国家之车了。并且神兽是无法折腰的,要么成为庞培,要么死去,他本人亦不可能接受第三种结局。
庞培自己说,崇拜朝阳的人总是多于崇拜落日的人。他的一生同九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有着奇怪的关系:人民曾在那一天为他举办米特拉达梯凯旋式;那一天还同时是他的生日。在《罗马》中,昔日的朝阳光焰渐黯始于元老院门前那场意外的暴乱。当时,护民官(tribune) 安东尼当众遭袭击,恺撒认定是庞培派所为,事实上,真正被袭击的目标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十三军退伍老兵泰图斯·波罗(Titus Polo),其人因酒后聚赌结下私仇,此时正好簇拥在安东尼身边,被人群中的仇家瞥见。这便是第二集标题《泰图斯·波罗如何颠覆了罗马帝国》所指。历史的全部微妙与奥义在此,这个桥段虽然是《罗马》编剧的手笔,却巧妙地捕捉到了别一种真相。此后,恺撒率军开过卢比孔河,庞培不得已宣布恺撒为公敌,恺撒挺进罗马,宣布独裁,元老几乎倾巢撤走。庞培没能达到争取时间的初衷,反而一退再退,直至在法萨卢一役中以十倍于恺撒的兵力被击溃。西塞罗与布鲁图降,加图和其他元老亦与之分道扬镳,庞培只身偕妻儿和没有弃他而去的少数几个随从逃往暗妃波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我们去埃及!”在埃及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庞培缓缓划着独木舟上岸探路,脚还没踏上法老国的黄土,一个迎接的笑容,一个热忱的拥抱,一把寒亮的匕首,鲜血如炸裂般涌出。庞培的笑容刹那间凝结在脸上,嘴唇耷拉,满是皱纹的双颊不住颤动,岸上的埃及人高高举起了剑——离岸不远的三桅帆上,科尔涅丽娅来不及哭泣,一把用斗篷蒙住两个孩子的脸——剑起头落,尼罗河的黄沙从不曾溅起过如此悲怆的浪花。这一天,正是九月二十九日。
逃亡路上,庞培坐在篝火边给孩子们讲故事:“他的老爸托勒密·奥利图斯十二世和我是好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去打狮子,可是国王的箭法有点差,我们都没法确定那头狮子有没有死……”孩子们笑了,火光摇曳在庞培慈爱的脸上。此刻他怎会想到,正是托勒密的手下为了交好恺撒,把他的人头装入瓮中向后者献礼;他又怎会想到,为他复仇的亦是恺撒——昔日的部将,朋友,女婿,今日的死敌。恺撒把杀死庞培的埃及人的脑袋高高挂上了城墙,提醒埃及人“好好学习对待罗马执政官的礼数”;又在庞培的葬礼上涕泪纵横。除去政治做秀的成分,我更愿意相信,这无法互容的两人至死都对彼此怀有深沉的敬意。四年后恺撒被刺,死时恰恰倒在庞培雕像的脚下,两人如此见证了对方的毁灭。
而这一切不过是个开始。奥古斯都之后,人们将看到提比略、卡里古拉、克劳狄、尼禄……整部朱利欧·克劳迪安(Julio-Claudian)家族史是因为有了诸多站在世界之巅从而成了艺术品的疯子才变得有趣的。提比略曾说,自己正为世界桊养一个法厄同(指卡里古拉),事实上,几乎所有的恺撒们都有一个法厄同的结局。“让他们恨我吧,这样他们可以怕我。”这便是帝国初期世界主人的姿态,不过,想做主人的可都死了,甚至来不及有兴亡之叹。或许我们应当说,罗马无历史?然而我们天生强大的意淫机制不允许我们如此。时隔一年,《罗马》第二季正在美国热播,我们拭目以待。
至此,突然记起“S. P. Q. R”的另一则释义“Small profit, quick return”,不觉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