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十一种孤独
作者:陈新宇/译
“不,谢谢。”沃特坐下来,两手紧扭在一起,放在膝盖中间。
克罗威尔啪地一声合上香烟盒,把它推到一边,自己也没抽。他俯身向前,两手摊开,撑在桌上的玻璃板上。“沃特,我还是直接跟你说了吧,”他说。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有趣的是,即使早就有准备,它还是让沃特一惊。“我和哈维先生考虑了很久,我们觉得你跟不上这里的工作,我们都不愿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最好的办法是,对你、对我们都有利的办法是,请你走。不过,”他飞快地加上,“这不是对你个人有什么看法,沃特。我们这里工作是非常专业的,我们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得心应手。特别是在你这儿,我们真的觉得你在——能力所及的位置上,会更快乐些。”
克罗威尔往后靠,抬起两手,玻璃上留下两只湿乎乎的手印,像骷髅的手。沃特盯着手印,被它们吸引住了,看着它们慢慢变小,消失。
“哦,”他抬起头来,说道。“你说得很对,乔治。谢谢。”
克罗威尔张开嘴充满歉意而友善地笑了。“发生这种事情,”他说,“实在太糟糕了。”他开始摸索办公桌抽屉的把手,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最难说出口的已经说了。“好了,”他说,“我们开了张支票,是你这个月和下个月的薪水,它能给你一点——可以说是解雇费吧——让你在找到事情之前度过难关。”他递过来一个长信封。
“您真是太慷慨了,”沃特说。接着一阵沉默,沃特认识到该由他来打破这沉默,于是站起来。“好吧,乔治。我不会赖在这里的。”
克罗威尔立即起身,绕过办公台,两手都伸出来——一手握着沃特的手,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就这样走出了办公室。这姿势,看似友好,实则令人窘迫,让沃特血直涌上喉咙,有那么一刻十分难受,他以为他会哭出来。“好吧,伙计,”克罗威尔说,“祝你走运。”
“谢谢,”沃特说,听到自己的声音还很平静,他松了一口气,于是他又微笑着说,“谢谢你,再见,乔治。”
回他的格子间大概要走五十米的距离,沃特·亨德森颇有风度地走完了。他感觉得到,在克罗威尔眼里,他的背影相当整洁、笔直;他也意识到,在他穿行在办公桌间时,那些办公桌的主人要么不好意思地扫他一眼,要么让人感觉他们很想这样,他也知道他脸上每一个表情都控制得很好,很微妙。整个事情看上去像是电影里的一个场景。摄影机从克罗威尔的角度开始往后移动,拍摄出办公室的全景,沃特的背影在画面中孤独而庄严地走过;现在是沃特的脸部特写,定格了很久,然后再给同事们转动的头几个简单的镜头(乔·科林斯看上去很担忧,弗雷德·霍尔姆斯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开心),接着镜头切换到沃特的角度,看到的是他的秘书玛丽那平凡、毫无疑心的脸,她手里拿着一叠他交待要打印的东西,正站在他办公桌前等他。
“我希望这可以了,亨德森先生。”
沃特接过来,扔到桌上。“别管它了,玛丽,”他说。“你瞧,接下来你还是歇着吧,明天早上去找人事经理。他们会给你安排份新工作的。我被解雇了。”
她听后脸上展露出一丝略带疑惑的笑——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她马上脸色发白,有点哆嗦。她还很年轻,人也不太机灵;秘书学校里可从没人教过她,老板也可能被解雇。“为什么,这太可怕了。亨德森先生。我——呃,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噢,我不知道,”他说。“有许多小理由,我猜。”他在不停地打开、合上抽屉,清理他的东西。没有多少东西:一沓从前的私人信件,一支干了的自来水笔,一个没有打火石的打火机,半块包着的巧克力。她在边上看着他将这些物品一一清点出来,装在口袋里,他意识到这些物品让她十分伤感,他觉得要保持尊严,便挺直腰,转身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带上。
“对你不会有影响的,玛丽,”他说。“他们早上会给你安排新工作。好了——”他伸出手,“祝你好运。”
“谢谢你;你也是。好,那么,晚安”——她掩着嘴吃吃地笑了,手指甲被咬得歪歪斜斜的,笑得不太肯定。“我的意思是,再见,亨德森先生。”
接下来的场景发生在自动饮水机旁。当沃特走近乔·科林斯身边时,科林斯冷静的双眼充满同情。
“乔,”沃特说。“我走了。被开掉了。”
“不!”但科林斯震惊的表情只不过是一种友善的表示;它不可能是吃惊。“天啊,沃特,这些人可真见鬼!”
弗雷德·霍尔姆斯插话了,语调低沉,十分遗憾,显然这个消息让他很满意:“呀,伙计,真他妈遗憾。”
他们一路跟着沃特到了电梯口,他按了“下行”键;人们突然从各个角落冲向他,他们脸因悲伤而僵硬,他们的手都伸了出来。
“太遗憾了,沃特……”
“好运,伙计……”
“保持联系,好吗,沃特?……”
点头、微笑、握手,沃特不停地说,“谢谢,”“再见,”还有“我当然会的”;这时红灯亮了,随着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几秒钟之内,电梯门缓缓地滑开,操作员的声音在说,“下行的!”他退进电梯里,微笑定格在脸上,朝那些热情的、表情丰富的脸,自信地鞠了一躬,这个场景最后以电梯门缓缓合上、关紧而告终,电梯在沉默里一路下行。
下来时,他和一位脸色红润,目光明亮,十分快乐的男子并排站着;直到他走到大街上,飞快地走着,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享受刚才的表演。
这个想法让他吃惊,脚步也放慢下来,他在一幢建筑物前停下,站了大半分钟。头皮在帽子下阵阵发痒,手指开始摸索着领结和大衣的钮扣。他好像因做了什么隐晦而可耻的勾当,十分震惊,自己从没这般无助,这般害怕过。
接着他又猛然做出一连串举动,理理帽子,动动下巴,在人行道上跺着两脚,试着让自己看上去像忙于工作,匆忙急躁的样子。如果有人下午在莱克星顿大道上想要分析自己的心理,那他简直疯了。唯一可做的是马上让自己忙碌起来,开始找工作。
他又停下来,四处看看,发现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现在上四十街,在有花店和出租汽车站的拐角上,来往行人衣着光鲜,英姿勃勃,走在春天明媚的大街上。他首先需要一部电话,他冲过街对面,走进一家杂货店,穿过香皂、香水、调味番茄汁和火腿的混合气味,来到后面墙边的一排电话亭边;掏出地址簿,找到记有几家职业中介电话号码的那一页,他已在那几家中介那里填过登记表;接着他准备好零钱,把自己关在电话亭里了。
但是所有中介说的话都相同:眼下没有适合他专业的工作机会;没有他们的电话通知,就是去他们公司也没用。当他打完一圈电话,他又到处摸索地址簿,想找一个熟人的电话号码,那人以前跟他说过,他们公司可能很快就会有个合适他的职位空出来。可是小本本不在他的内口袋里;手又伸到大衣的另一个口袋里、裤子口袋里找,手肘挤在电话亭的墙上生疼,但找到的只有那沓旧信件和他办公桌里的那块巧克力。他嘴里咒骂着,把巧克力扔到地上,好像它是香烟头,还踩上几脚。电话亭里的这些动作让他发热、呼吸急促。就在他开始头晕时,突然看见地址簿就在他前面,在投币箱顶上,是他自己放在那里的。他一只手哆嗦着拨着号码,另一只手扯开衣领,脖子上早已汗津津了,等他张口说话时,声音听上去已像个虚弱而焦急的乞丐。
“杰克,”他说。“我想问问——只是问问而已,你前阵子说过的那个职位空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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