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英格兰遐思
作者:译/胡怡君 文/【英】克里斯朵夫·希群斯
作者按:伊恩·麦克尤恩的中篇小说《切瑟尔海滩》新鲜出炉,其中将故乡自然美景及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贫瘠的性方式一一道来。
伦敦《周日时代报》最近发表文章声称在英国伊恩·麦克尤恩已然成为“我们的民族写手”,这话倒是实事求是。我第一时间接受此观点,却无法立即说明为何对它心悦诚服。阅读了麦克尤恩的中篇小说新作,才些许明了一些。这篇文学片断同时唤起读者的时空感,无论身处英伦何省何时,他都能在其中满意地找到自己熟悉的特定年代和地理位置,这就是麦克尤恩作品的“民族”特征。
但读者未必一定要与故事或背景有上述关联,作品有普遍的主题:性,或更确切些说,性和天真的遗失。
由于种种原因,如果说带着焦虑不安,如今大众还是将菲利普·拉金视为英格兰当代民族诗人。他的大作“奇迹迭出的一年”与我们的世代如此合拍,这个巧合也许过于合人心意了。诗作开篇如此:
性交始于
1963年
(于我实在太迟)——
值查泰莱禁令取缔
与披头士首张唱片
之间
从《切瑟尔海滩》内容来看,可以推断它描写的是1962年7月中旬的事。换言之,即诗中这个关键交点之前。一对新人,爱德华和弗洛伦丝,起先为解除核武器在小巷会面,但古巴导弹危机造成的创伤仍历历在目。他们知道大选即将来临,二人都打算投票工党,期盼结束保守党长久的持续专政。企鹅图书公司因为出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遭到全国审判,英国还未到必须忍受这般荒谬事件的时候。而那本小说可是会让E. M. 福斯特最后一次站出来为其鸣冤扶正。
那时“六十年代”并未完全大行其道。离婚不常发生,同性恋及堕胎仍属非法,英国监狱里也还有绞刑,而且——似乎是为了突出强调所有这个——爱德华和弗洛伦丝在新婚之夜上尚是处子。正如拉金对性防线打破前刻的描述:
直到那时仅有
某种谈判推搡
为了戒指的口角
十六岁开始的羞愧
慢慢触及一切
所以我们必须想象这样一个年代,那时婚姻不是双方放弃一夫一妻制阶段的友好协议,而是性生活的实际通行证。婚姻生活于是伊始充满了小小的忧虑不安,这点不能只字不提,必须指明。拉金第一首诗常被引用,只是通常略去了第三行(于我实在太迟)。爱德华和弗洛伦丝来到婚姻圣坛为时不晚,还来得及享受利比多解放带来的欢愉;他们倒是出现得实在有些太早了。麦克尤恩开篇就有意来了句几乎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他们年纪轻,有教养,在这个属于他们的新婚之夜,都是处子之身,而且,他们生活在一个根本不可能对性事困扰说长道短的年代,谈论性障碍完全不可能。
想来他并不想表达新婚之夜那对夫妻年纪尚轻,还接受过教育:语词上稍显的拙劣在读者身上引起轻微的尴尬不适,于是铸就了一个好开篇。这种不适会是多么让人不快?婚礼之后、失去贞操之前二人毫无生气的亲密聚餐,还只是最轻度的:
在英国烹饪史上,那会儿可不是什么美妙时光,不过,除了海外游客,当时也没人对菜色斤斤计较。跟当时司空见惯的做法一样,正餐从一片甜瓜开始,甜瓜上仅仅缀着一颗裹着糖霜的樱桃。屋外的走廊里,点着蜡烛的温盘架上托着银餐盘,躺在盘里待命的是几片老早就烤好的牛肉,浸在酽稠的肉汁里,边上围着稍稍煮过的蔬菜,外加若干青生生的土豆。葡萄酒倒是从法国弄来的,可酒标上没提具体出产地,只画着一只孤零零、急匆匆的燕子。爱德华是不会想到事先去订好一瓶红酒的。
同样,麦克尤恩寥寥数笔就概括出英国海边“假日”的全然可怕之处。当时地中海廉价游还未风靡,也只有少数侍者懂得拔酒瓶木塞的艺术。另一方面,平心而论,切瑟尔浅滩确实是英国南海岸自然奇观之一。自古以来就有的一层小圆石随着运河潮汐运动而摆出一定的样式(后起作家约翰·福尔斯曾出色地描述了这一地区,托马斯·哈代的地界也接近此处)。一切完美,年轻夫妇于是打算沿着光滑卵石铺就的壮观河道一同浪漫地散步。然而,他们首先还有一道更为自然的海峡要通过。
传统上新郎的形象总是热情洋溢,而新娘则表现得羞涩却又奔放。爱德华称得上热情,但弗洛伦丝却有点过于羞涩了。说得明白些,她性欲冷淡,而且歇斯底里。这甚至不是紧闭双目、来场英格兰遐思的问题;光是一想起性交,她就警觉厌恶起来。间歇麦克尤恩会穿插讲述二人各自的往事,我们由此获悉爱德华的母亲罹患智障,不负行为责任;我们还能猜想出弗洛伦丝可能领教过父亲粗野男性的下流龌龊。当然没必要一定弄清为何爱德华能忍受未婚妻的保守作派如此之久,因为即使有些失去耐心,他还是表现出让她成为女人,让自己成为男人的决心。
针对爱德华这两个目标麦克尤恩花了大篇幅极尽嘲讽之能事,我就不再重复了。只有拉金自己有过更犀利的描写——他抱怨夫妻同房的技术性细节好像由军队或食品部门设计过似的。笨手笨脚、胡乱摸索、滑脱疏忽、或者苦难灾祸,一样也少不了。在《时间中的孩子》里,麦克尤恩把主人公放置在有些错乱的时间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注视着约会中的父母,同时也间接见证了自己的诞生。但这儿描写的糟糕时刻却孕育不出任何东西,甚至双方都没有机会开开玩笑,没有闹剧的因素,也没有完败一幕来救场。在海滩上两人交谈了一会儿,备感难受——在作者笔下双方对该出口的话欲言又止——弗洛伦丝跑开了,随后婚姻的帷幕落下。显然二人永远不可能再次碰面或者交谈。
探讨未遂心愿往事的同时,麦克尤恩用类音乐术语陈述了二人的相异之处。弗洛伦丝是个古典小提琴手,她把余生奉献给一个弦乐四重奏乐团,过着老处女般的生活。爱德华则被新生的摇滚乐运动俘虏,沉湎于组织室外演唱会和打理唱片店。这种文化很快让曾离经叛道的披头士也相形见绌,而随之而来的性解放是爱德华长久无法体验的:
截至当时,即六十年代晚期,他一直住在伦敦。谁能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变迁?——突
然间,感官享受变得纯洁高尚起来,那么多美人儿轻易就能上钩。
在那转瞬即逝的几年里,爱德华四处游荡,像个困惑而开心的孩子,被判长期受罚,却暂缓执行,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有这么幸运。
但麦克尤恩可不习惯平铺直叙,喜出望外的爱德华有时也会想想那个与他做了一夜夫妻的可怜女人:当时她绝望地站在海滩圆石上,提出只要同意保留婚姻共处的外在形式,允许他接纳其他女人,她心里会是什么打算?
很好:这个短篇若不是拉金式的,那从何种意义上还能说它表达了“民族”特征?首先,摆在我们面前的是那个甚至更让人头疼的英国阶层问题。弗洛伦丝家境比爱德华殷实,家里承担了婚礼一切费用,也为小俩口的其他事务抛金掷银。关键时刻这些弗洛伦丝愣是一句也没提。在英格兰一个人的“家庭背景”已成为无法避免的问题,凡事或多或少都必提及它。六十年代早期,阶层等级的划分标准仍不太健全,所以,我前面也提过,仍有一种“大英格兰”的信念超越了这转瞬即逝的性危机。确实,在某些方面英格兰的自然风景有助于让那对不般配的夫妻走到一起,同结一心。在描写他们约会还比较顺利时,麦克尤恩概述了牛津郡附近泰晤士山谷的村落山坳。无需声称熟悉这块土地(比如我)就可感到它的强大魅力。水流迂回蜿蜒,群山低矮连绵,日子缓缓淌过,役马拖着乏步,纤路船道,天气闷热,村舍教堂七零八落,所有这些细节混杂在一起,除了乔治·奥威尔在《上来透口气》中对罗俄·宾菲尔德失落氛围的营造,我再没读过同样出色的描写。在骄阳似火的摩洛哥奥威尔写就那部关于痛苦记忆的小说,所以我可以不怀歉意地说麦克尤恩让我两次想到济慈凝望古阿提卡出土的作品时写下的诗句:“你委身‘寂静’的、完美的处子/受过了‘沉默’和‘悠久’的抚育。”(注:此处借用查良铮先生译笔,下文两句译者斗胆呈上拙译。)
这儿确实有一位完美的处子,也有沉默寡言、踌躇不定的故事,这儿还有一个冒失的情人,对他只能说“永远,永远你吻不了,即使接近你的目标”,“一颗忧伤厌腻的心 / 一方烫烧的额头和一条灼热的舌头。” 关于那个少女冷淡勉强态度的痛苦回忆,以及充满孤独挫败感那一时刻的重演,占去了爱德华许多光阴。
稍稍脱身于崇高的感怀,麦克尤恩笔下的爱德华成了固执的历史系学生。落败切瑟尔海滩之前,他总认为自己生来注定是个十足的乐天派:
短短三年里,他学到了战争、叛乱、饥荒、瘟疫、帝国之兴衰沉浮、革命之荼毒少年、农业之艰辛、工业之腐败,执政精英之暴虐——那是一出流光溢彩的露天历史剧,次第上演着压迫、苦难和未能实现的心愿。他懂得,生活能有多么压抑多么贫困,这情形代代相传。从宏观角度看,英国目前所经历的和平而繁荣的时代,算得上难能可贵,而置身于其中,他和弗洛伦斯的幸福又是那么不同凡响,简直可以说独一无二。
受历史学“伟人”理论的影响,直到花甲壮年爱德华才明白那晚不该仓促行动,强行了事,他唯一掌控事件的机会一旦失去,就再也寻不回了。而且:
她跑离他时(当然是痛苦使然),是她最爱他的时候,或者最绝望地爱着他的时候。
他的声音本该完成一场拯救,将她唤回。
用拉金干涩嘲讽的语言来结束这场纷扰吧:
然后突然口角停息:
所有人感觉一致,
每一个生命变成
河堤的精彩决口,
绝不会失败的游戏。
麦克尤恩是六十年代的孩子,如果可以这样称呼的话。他来提醒我们曾经有过许多失败者,是的,现在仍有许多。把这个叫做一代人的成就,而不是一个民族的成就,事情就不那么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