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罗斯谈死亡

作者:【丹麦】马丁·克拉斯尼科




  译/丁骏
  
  菲利普•罗斯极少接受采访,我也很快找到原因所在。并非因为他不友善或者态度粗鲁;他只是受不了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同样的问题。“你想谈什么?”罗斯一边坐下,一边问道。我已经感觉到这将是份苦差事。2005年9月,《纽约时报》就罗斯的作品被美国图书馆出版一事采访了他。生前便获此殊荣的作家一共还有两位(尤多拉•韦尔蒂【注:尤多拉•韦尔蒂(1909-2001):美国女小说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德尔塔婚礼》,短篇小说集《金苹果》等。】以及索尔•贝娄【注:索尔•贝娄(1915-2005):美国小说家,代表作有《洪堡的礼物》等,获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但是眼看《纽约时报》的记者越来越绝望,罗斯就是金口难开。
  
  我的摄影师名叫弗莱希•罗森伯格,她也确实是想帮我的忙。她说自己刚从柏林回来,那里的人都管她叫布利兹(在德语中意思同弗莱希【注:布利兹及弗莱希的中文意思都是“闪光灯”。】)。罗斯没有笑。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女摄影师跳来跳去拍照片。她给罗斯拍了一张宝丽莱快照,然后插进那种纪念品一类的里面会飘雪花的玻璃球。罗斯把玻璃球倒过来,雪片静静地落在他头上。
  “看起来好像我有严重的头皮屑问题,”他说,声音很轻很轻。“这个可怜的家伙的确需要一瓶强效去屑香波。”
  “我总是用这一手逗人笑,”弗莱希说。
  “我没笑。”
  一阵尴尬漫长的停顿。
  “您为什么不笑?”我问道。
  “有一次有一个纽约来的摄影师。‘笑一个,’她总是这么说。‘笑一个!’我受不了她,也受不了整个的气氛。为什么要对着一个照相机笑呢?一点道理都没有。所以我就把这个女摄影师和微笑一起赶了出去。”
  “您从来不笑吗?”
  他看着我。“我会笑,当我躲在一个角落里,谁也看不到我笑的时候。”
  罗斯的经纪人的事务所位于纽约市中心,我们正坐在最靠里面的一个房间里。屋里放满了萨尔曼•拉什迪【注:萨尔曼•拉什迪(1947-):英国作家,生于印度孟买,其长篇小说《魔鬼诗篇》曾招致穆斯林世界发出的暗杀威胁。】的书。“把拉什迪的书放在最里面的房间也许是再明智不过了,”罗斯说——脸上没有笑意。他家在康涅狄格州的郊区,他刚从那里赶过来接受关于《反美阴谋》一书的采访,这书在美国和英国出版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在我的故乡丹麦才刚刚准备出版。小说假想天空之王查尔斯•林德伯格【注:查尔斯•林德伯格(1902-1974):美国飞行员,因单独完成横越大西洋的不着陆飞行[1927.5.20]而闻名世界。】在1940年的总统竞选中胜出,与希特勒建立了联盟。
  “我是在读一位美国历史学家的自传时产生这个想法的。他在一处脚注里提到共和党右翼曾经试图在1940年提名林德伯格。这事我以前不知道。我记得我们家是支持罗斯福的,我身边所有的人都恨林德伯格。我们家那一片儿住的都是犹太人,林德伯格对犹太人的态度极其批判,大家都很担心。”
  罗斯的书里充斥着犹太人,但这一本似乎是他笔下的伟大的犹太历史。“犹太?”他说。“这是我最美国的一本书。它讲的是美国。是美国。它是一个美国的反面乌托邦。你永远不会对拉尔夫•埃利森【注:拉尔夫•埃利森(1914-1994):美国黑人作家。】说《隐身人》是他最黑鬼的一部书吧,你说呢?”他看着我。“你说呢?”
  “也许不会……”
  “这一类的话都是报纸上的陈词滥调。什么犹太文学,黑人文学。翻开一本书,谁不是直接进入故事,谁会注意到这一类的标签。”
  “但是您被看作是一位美国犹太作家。这对您而言有何意义吗?”
  “这不是一个让我觉得有意思的问题。身为犹太人意味着什么,我一清二楚,这本身真地很没意思。我是一个美国人。要谈论这一点,就难免一头栽进可怕的陈词滥调,这些陈词滥调从来不会触及人类本身的问题。美国是第一位的,是首当其冲的……这是我的语言。任何身份标签同任何人对于生活的实际体验都毫无关系。”
  此刻我说话的语调也跟他一样轻了。我几乎是耳语般地说,他自己在书里也写到了身份认同。在《夏洛克战役》中是关于谁是犹太人的问题。在《反美阴谋》中,则是关于谁是美国人的问题。
  “但是我不接受我写犹太-美国小说的说法。那些什么黑人文学、女权主义文学的胡扯一气我才不当回事呢。这些都是为了加强某些政治理念而造出来的标签。”
  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我鼓足了全部勇气才问出口的:关于罗斯——和罗斯自己。罗斯在自己的很多书中都曾现身——或是男孩,或是成年的作家。还有他的第二个自我,作家内森•祖克曼。那么,真实的罗斯在哪里结束,而文学又是从哪里开始的呢?真实的罗斯看着我,很不耐烦的样子,就好像我正在犯傻。
  “这个问题我不懂什么意思,”他说。“我看书或者看待书的方式不是那样的。我感兴趣的是客体,是……这个东西,是故事,是你处在这个……东西中时所获得的美学的冲击。我是罗斯还是祖克曼?全都是我。你知道吗?我一般都会这么说,全都是我。而我又什么都不是。”
  僵局就此打开了。我为采访带了两本书《垂死的肉身》以及《人性的污点》——两本书讲的都是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之间的情事。为什么他对这样的男女关系感兴趣?“因为这样的男女关系的确存在,”他说。我告诉他发生在丹麦的一桩大丑闻,一个六十八岁的作家最近刚刚落得身败名裂。他的罪名如下:他公开描写自己与一位十八岁黑人少女在海地发生的一段性关系——这个女孩是他仆人的女儿。对他的惩罚:钉在舆论的十字架上,即便是在思想开放的丹麦这样的舆论谴责也可能是非常让人不堪的。罗斯想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每一个细节。随后他说:“那个作家是自找的。他真的写了自己如何同那个女孩在他的主卧室里性交吗?嗯,有意思。这样一来就带有政治性了。如果是在太子港的大学里跟一个二十五岁的学生发生关系,那就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告诉他采访他难极了——就像在爬冰山,身上什么都没穿。
  “嗯,难道我来这个地球的使命是让你的日子好过些吗。哈!”他的笑声像是一道宣言——没有笑容,只有一声“哈!”
  “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应该讨论文学,”我说。
  “哈,哈,”他说。“这话算是说对了!如果你让所有的文学系关门,让书评杂志统统停刊,把文学评论家都禁了,一百年禁谈文学,那对我来说真是太棒了。读者应该独自跟书在一起,如果任何人胆敢就书发表任何言论,他们就该被当场枪毙或者送监。是的,枪毙。叫人忍无可忍的文学谈论一百年内不许进行。你应该让人们自己跟书干一架,然后重新发现这些书是什么,不是什么。什么都行,就是别像现在这样大谈特谈。童话式的空谈。一旦开始泛泛而论,你就进入了一个同文学截然不同的世界,而这两个世界之间根本没有桥梁。”
  
  罗斯起身取来一张黑色的小纸板——这是他新书的封面。全黑的封面上以一条狭窄的红色条框出标题:“凡人”。“你觉得怎么样?今天就要通过审核了,”他说。“看起来就像是跟死亡有关的,”我说。“是的,如果你想看关于死的故事,那么你的钱算是没白花。《凡人》是十五世纪某出英国戏剧的名字,讽喻式戏剧,道德剧。这些剧本是在公墓里上演的,主题不外乎救赎。其中一部经典名叫《凡人》,写于1485年,作者是个无名氏。时间刚好是乔叟去世后,莎士比亚还没出生之前。寓意总归是‘努力进天堂’,‘要么做个合格的基督徒,要么进地狱’。凡人是剧中的主角,有一次死神来拜访他。他以为这是某个送信的人,但是死神说:‘我是死神’,凡人的回答是英国戏剧史上第一句伟大的台词:‘哦,死神,在我最料你不到的时候,你却来了。’我最没把你放在心上的时候。我的新书讲的是死亡和死的过程。那么,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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