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话说“五十个书评家”

作者:徐 雁




  安徽教育出版社将要编辑出版一部我的书评文集《书评的学理》,得到这个消息,作为作者,我便情不自禁地构思起本书的出版策划方案来。
  譬如说,师友中谁的字最适合做题签?因为原则上,书名该用有书卷气的文人字才好。要凸显“书评”和“学理”的双重内涵,封面应该怎样构图?开本如何规划和版式如何设计,才能让这部五十万字左右的随笔性著述安排妥帖?是随文安插书影,还是有可能做成一书一面的书衣插页?伍杰先生拨冗写就的那篇题为《徐雁与书评》的“代序”,排成怎样的字体才好……
  总之,那七上八下的心意,正如不甚恰当的一比:如小夫妻将育出初胎儿女,心中没啥底,却偏要不厌其烦地为之计——大抵创意的所有幸福和谋划的全部乐趣,都在这问世前拿拿捏捏的过程里了!
  这期间,恰好收阅了中国编辑学会发来的一份“简报”,其中公告了2006年面向我国高等学校编辑出版专业学生举办第五届“未来编辑杯”征文,要求应征者撰写一份图书选题的“策划报告”来参与评比。征文比赛的要求中关于“内容充实”一项,还有着十分具体的规定:“包括选题依据、选题构思、策划图书的特点、作者选择、读者对象、编写要求等。”这真是一个不乏高明的征文题目!因为通过各自提交的图书选题创意和出版策划案,则应征者知识和学识之厚薄立分,智慧和智能之优劣立明,至于编辑情意和出版情趣,更是高下立判!
  在研读这份《第五届“未来编辑杯”征文通知》的过程中,我忽然发现,这岂只是有关图书选题的创意和策划要求,分明也是一份有关图书评介和论说的要求。
  要是一篇图书选题创意和出版策划报告,不能准确梳理和精细表述自己对于心目中拟组稿的“选题依据、选题构思、策划图书的特点、作者选择、读者对象、编写要求”诸种因素,那么,这份所谓的“报告”必然是失败的;而一篇书评,假如也不能正确梳理和精心表述所评介和论说的读物的上述种种元素的话,那么,它必然也不能说是成功的,尤其是对于书评文体中受众最大的“大众书评”而言。
  ——原来图书策划报告和读物评论,它们不过是上下游、前后手的关系,两者在学理上竟是一对紧亲密邻!
  如此说来,一个不能对在版图书和上市图书烂熟于胸,并且做出恰当比较和评论的编辑,势必在他苍白的头脑里、狭隘的胸臆中,难以创意出什么别出心裁的书稿选题,策划出什么独辟蹊径的图书出版路子来。
  那么,选题创意和出版策划的“源头活水”在哪里?
  我认为,应该就在书林学海的知识天地里。以书为友的学者、文人、作家、藏书家等从事文化学术的专业阶层,当是选题资源创造的主智库,而编辑、记者、图书馆馆员等职业人群,则应该成为选题资源的发现者和价值的发扬者。
  发现选题资源并发扬其价值,贵在有一双鉴赏的慧眼。而造就一双发现选题资源的慧眼,借助于书评来训练自己,或者就是可行的捷径之一。
  二十多年来,依据我自己写作书评的实践经验,以及从事书评教学和书评研究的体会,我曾提出,书评是一种对图书的内容及其形式的价值进行评估和论说的文体。
  我认为图书价值的高低,体现在内容方面的,有知识性、科学性、学术性、思想性等方面;体现在形式上的,则主要是装帧的艺术和技术含量方面,可涉及书衣、版式、插图、纸张、印装等要素在内。所谓“评估和论说”,就是通过解读、鉴赏、分析、批评等各种手法,对书籍的整体价值做出评估,并做出好坏、优劣、成败、得失等方面的论说。
  由此可见,推荐好书,批评坏书,鉴赏一部(套)书中的得失成败、优劣好坏,是书评文体的学理价值之根本。也因此,掌握书评的理论和方法,从事书评的写作,对于提升一个人对图书的鉴别力、鉴赏力,是有着切实帮助的。
  如今已是中国现代文学图书版本收藏大家的姜德明先生,就是通过与书结缘而逐渐成为一个学者的。他自己著述问世,及其创意选题并策划出版的那些选集和丛书等,曾几何时,构成了中国当代书苑里的一片小风景。
  1980年7月,姜先生在研读鲁迅作品之余,已逐渐积累了一批或长或短的随笔。在花城出版社以《书叶集》为名出版前,他请茅盾书签、唐做序、曹辛之设计了封面。半年后,他的《书边草》又将在浙江文艺出版社结集出版,于是他请了叶圣陶书签、黄裳做序、钱君设计了封面。这两种出自京华“无名书斋”主人笔下的单行本书话集,如今已以其名家名作名做的多重人文含量,成为书稿编辑的代表作,当然更是藏书人手头的珍品了。
  长期跋涉在现代文学书林的结果,是让作者这个“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也没有如何高深的学历的报社文艺副刊编辑,通过跑旧书摊和旧书店,终于练就一双慧眼,成为了出色的书籍鉴赏家。他说过,“我一向爱跑旧书摊,以为那是很好的文化休息”,“买书和读书,一直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活动”。原来,他的编辑见识正来源于此。
  2004年,我指导朱敏硕士在南京大学完成了《姜德明的书籍世界》一文。其中专有一节讨论了他与编辑出版界的关系。论文指出他“始终对出版编辑艺术有着高度的自觉”,善于“领会名编辑、老出版人的编辑艺术”,“注重老出版社的传统和经验,关注出版界的新现象”,并“在自己编书时十分用心,将所学到的编辑方法付诸实践”,尤其是“对出版界多有寄望,并热心于投入出版实践”,体现出了“他对出版物情况的熟知和对出版界责任的认识——为读者提供最全最好最可靠的版本和尽可能丰富有益的读物” 。
  而这一切,其实并无秘诀,无非是姜先生对现代文学作家作品,有着数十年如一日的浓厚兴趣而已,他持续推进了自己这一爱好达到专长,终于自成一大家。
  由姜先生的经验可知,爱书、淘书、研书、懂书,绝对是一条书林人物成材的光明大道。因此,要做编辑出版的行家,应该先从做书评人开始;而要做书评人,必须先做爱书者。爱书,必须从自己淘书选书做起。
  明确了图书评论与选题创意和出版策划业务上的联系,尤其是与书林人物成材的关系,那么,就让我们接着来看看萧乾先生当年对中国书评的期许吧。
  萧乾的《书评研究》,写于以报刊为主要媒体的20世纪30年代初期,因此将书评定义为:“一种为一般读者所写的一般书籍的批评”,并认为它“牢牢地存在于广大群众之间”,将成为“现代文化界的一股新的势力”,而且,“随着读者层的扩大,新闻纸销路的飞增,这股势力在著作界、出版界中都将享有相当的权威”。
  他指出:“中国的书评界似活跃着两种人物:批评学者和批评家。前者的文章常见于杂志的首端‘论文’栏里,介绍着晚近东西洋的文艺观念和方法,但很少人肯将那些精确的方法应用到本国流行文艺的品评上……批评家和书评家的分野还不明显,一面由于真正大众尚未成为读者;同时,修养厚见解深的批评家也还不多见,贵贱高低仍混沌不明。批评只有对象是作者还是作品之分。对作品的批评统称之为书评。”
  他认为,“批评家多往深处走一些,但书评家还须在广度上着力”,书评家得随时应对摆在眼前的“新书”,需要“倾心而迅速地读完眼前那本书,提笔写出简扼负责的意见”,那意见“不但道出本书的梗概,还须判明它的价值;仅自己主观的欣赏不够,还得指出它的用途”:
  书评是为非专家的、一般大众所做的批评。在形式上,它似浅近些,但同批评家一样,做书评的人应有清晰的史的概念,对于作家应有亲切的认识,对于文章应有透彻的见解。书评家的工作实在更艰难一些:他不但要有正确的议论,并须能以活泼明显的言语传达给大众;他不但注意作品的技巧和思想,同时也不漠视书的编排装帧的美观。在内容之外,还要顾及物质的功利的部分……我们需两个批评学者,六个批评家,五十个书评家。
  《书评的学理》是我自1983年秋写成第一篇书话习作以来,有关书话书评的首部作品选集和研究文录的合辑。它记录着我在这一领域由爱书而读书、由读书而评书、由评书而研书、由研书而作文著书且汇文编书的一条学术路径。有心的读者开卷本书之一得,当是因而知晓作者早年所心向往之的“友书人生”,是如何不期而至的,原来只要嗅着书香前行便是。
  话休絮叨,且回到本文起首来说话——
  我构思中最自鸣得意的创意之笔,是请某位篆刻家镌来一枚闲章,在拙著的书衣上,找到一个恰切的地方,盖上“五十个书评家”一印——当然阴文、阳文的都行。这是70年前,“中国书评之父”萧乾先生的期许,也是我国当代书评人亟须构建的一种抱负。这正是:
  生有涯,学无涯,古今缥缃真生涯。华夏谁做书评家?
  书林雅,书山雅,中外翰林同风雅。灯下开卷试新茶。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