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过河勿忘摆渡人
作者:李国文
30年代,丁玲的第一篇作品,我记不得是《梦珂》,还是《莎菲女士的日记》了,是经当时在《文学周报》担任编辑的叶圣陶发表出来的。从此,她走上文学之路,从此,她闻名于文坛。后来,她到了延安,再后来,又到了北京,担当了文学界的领导。地位变了,身份高了,但她对于叶圣陶,这位第一个发现了她的才华,第一个刊发了她的作品的编辑,始终怀着一份敬意,即使进城以后,对叶圣陶也是执弟子礼的恭敬。
40年代,刘白羽还是一个文学青年的时候,从家乡来到上海。他由于认识靳以的缘故,也就结识了时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当编辑的巴金。几位朋友在初次相见的交谈中,座中有人提到这些年来,刘在各地报章杂志发表的作品值得关注。也有人建议能不能找来拜读一下,先睹为快。刘白羽很抱歉,因为出门在外,未曾携带旧作,一时难以应命。但巴金却从书桌里捧出一卷剪报,令刘白羽喜出望外的,是这位作家兼编辑,或编辑兼作家的有心人,早就有意将他的这些作品结集出版。因此,他的第一本作品集,是由巴金作编辑,得以问世的。
这或许是中国文学运动中的一个特色,作家即是编辑,编辑亦为作家。我们读《鲁迅全集》中的书信集,洋洋两大卷,其中既有他与书店的老板,与杂志社的主编,与报纸副刊的编辑,涉及编稿、修订、印刷、出版、发行、销售、稿费、版税等等事宜的信件,也有他作编辑时与作家,与文学青年,与普通读者的交流、探讨、指导、商洽等信件。
这些通信中,如《浙江潮》的编辑许寿裳,《新青年》的钱玄同,《晨报副刊》的孙伏园,《文学周报》的郑振铎,《申报》副刊《自由谈》的黎烈文,都是著名的作家和学者;而即使如北新书局的李小峰,良友图书公司的赵家璧这样的出版家,甚至像陶元庆、钱君这样的设计封面的美术家,也是述而有作、学著有成的文化人。
鲁迅有一篇大家都熟悉的文章,叫作《阿Q正传的成因》。其实,这是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中,反映编辑与作家作品生成过程中的合作关系的一篇最典型的文章。文中写道:
那时我住在西城边,知道鲁迅是我的,大概只有《新青年》,《新潮》社里的人们罢;孙伏园也是一个。他正在晨报馆编副刊。不知是谁的主意,忽然要添一栏称为“开心话”的了,每周一次,他就来要我写一点东西。
《阿Q正传》这部不朽之作,就是这样不经意地,也并不怎么当回事地,出现在人们眼前。可以说,没有孙伏园,就没有阿Q。虽然,鲁迅说:“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但我一向毫无写他出来的意思。”因此,更可以说,没有这位副刊编辑,也就很可能没有《阿Q正传》。
第一章登出之后,便“苦”字临头了,每七天必须做一篇。我那时虽然并不忙,然而正在做流民,连好好的写字地方也没有,那里能够坐一会,想一下。伏园虽然还没有现在这样胖,但已经笑嬉嬉,善于催稿了。每星期来一回,一有机会,就是:“先生,《阿Q正传》……明天要付排了。”于是我只得做,心里想着,“俗话说,‘讨饭怕狗咬,秀才怕岁考。’我既非秀才,又要周考,真是为难……”然而终于又一章。但是,似乎渐渐认真起来了;伏园也觉得不很“开心”,所以从第二章起,便移在“新文艺”栏里。
从这里,我们看到一个很尽责的编辑形象,而且,也看到一个有识见的编辑形象。能拿到好稿子,是好的编辑,能拿到好稿子以后,如璞剖玉,将稿子的闪光部分充分展示,那就是更好的编辑了。孙伏园将《阿Q正传》由“开心话”栏目转移到“新文艺”栏目,一转一移,对于这部作品由浅层次向深层次升华,减少其趣味性的负担,而向人物的这种农民本质所涵盖的国民性方面着力,完成其不朽使命,编辑之功大焉!
一个作家遇上这样一个编辑,是他的幸运。
《阿Q正传》大约做了两个月,我实在很想收束了,但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似乎伏园不赞成,或者我疑心倘一收束,他会来抗议,所以将“大团圆”藏在心里,而阿Q却已经渐渐向死路上走。到最末的一章,伏园倘在,也许会压下,而要求放阿Q多活几星期的罢。但是“会逢其适……”,他回去了,代庖的是何作霖君,于阿Q素无爱憎,我便将“大团圆”送去,他便登出来。待到伏园回京,阿Q已经枪毙了一个多月了。纵令伏园怎样善于催稿,如何笑嬉嬉,也无法再说,“先生,《阿Q正传》……”
如果孙伏园不曾离京,如果能够像今天这样方便,视像传递,电子排版,用不着那么早发稿,如果这位编辑手边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给鲁迅发个E-mail去,求他刀下留人的话,也许我们还能读到更丰富、更完满的有关阿Q的细节。
当然,这就是永远的遗憾了。
从这篇文章中,我们真的看到了作家与编辑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鲁迅和孙伏园都是语丝社同仁,都是彼此熟知的朋友,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属于反对新月派的过度崇洋、同时又和甲寅派的特别守旧作抗争的同一营垒中人,才能这样坦然交往、推诚相处的。
其实在中国当代文坛上,由于发表了一篇作品,尤其是处女作,写在稿纸上的钢笔字,变成为散发出油墨清香的印刷体,那种微妙感觉对作者来说,难以用笔墨形容。也许这位作者和处理你稿件的编辑,不谋一面,素不相识,有了这次文字交道以后,对于编辑发现的知遇之情,能维系得很久很久。我今年七十多岁了,还记得1957年那个夏天,我到《人民文学》编辑部被约谈的情景,相隔近半个世纪,对于在座的那几位编辑,音容笑貌,宛然在目。
我一直有这样一个体会,作者与编辑,其实就是坐船人与摆渡人的关系。
任何一个作家,不管他多么伟大,多么天才,在他文学途程的起步阶段,总会要经过一个从不是作家,到成为作家的过渡时期。任何一举成名,天下皆知的作家,敢说自己一开始就不曾跟编辑打过交道,如同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成为齐天大圣,是绝不可能的。
每个成名作家的早期,都要跨越那条横亘在面前的河,方能到达成功的彼岸。河也许并不算宽,可你个人是跳不过去的;水也许并不算深,可你是游不过去的。而且这条河上没有桥,必须有一叶扁舟,载着阁下,渡过去,才是一名作家。
风雨无阻,划船摆渡,助君成功,送君远行。
在河这岸等着你上船,渡你过去,这就是编辑的工作。至于你能不能渡过去,系于你的才华,你的天赋,你的想象力,你的努力,但你只要出现在河边,他就会载你过去,那就是编辑的良心!
所以,对一个在文学途程上开始起步的人来说,过这条河很关键,这条河上的渡船也很关键,这条河上摆渡的船夫则更是关键。过去了,阁下就成为一位作家,而过不去,就是一位永远的文学爱好者。因此,这些划着渡船的编辑,沐风栉雨,摇橹扳桨,甘忍寂寞,宁愿无名,把一批批作家送过河去。
作为乘客的我们,不管登岸以后多么光辉,多么发达,是不应该忘记摆渡人的。
但这是一叶扁舟啊,类似李清照词中的“载不动许多愁”的舴艋舟,很小,很小,是不能普渡慈航的。渡过河去的是少数,所以,有幸登船的乘客,确实获益于编辑的慧眼,得以展现文学天才。如果一旦被编辑忽略过去,也许一生从此与文学无缘。但新时期文学之所以繁荣,有如此多的作家涌现出来,很大程度归功于编辑的发现。若是有一枚功劳章的话,那还真像一首歌唱的那样,有作家的一半,恐怕更有编辑的一半。因为读者只记住作家,而编辑是谁,不大会有人关心的,冲这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牺牲精神,也应该过河勿忘摆渡人的。
因为,作家在他成名之前,总是要通过编辑的劳动,使原稿变为铅字。在这个摆渡过程中,斟酌、推敲、加工、润色,无处不注入编辑的心血。甚至,对不起,有时候原稿实在水得厉害,编辑不得不卷起袖子,由接生婆扮演产妇,角色变更,直接动手替作家增删改削,乃至重新写起,另开炉灶,也是屡见不鲜的事例。
所以,一些极个别的作家,尚未成功的时候,希望上船,好话说了千千万,张嘴老师,闭口前辈;上得船来,对摆渡人满面笑容,谦逊恭谨,甚至打躬作揖,点头哈腰,恨不能提茶倒水,侍候场面;可登上岸去,成了名人名家,对摆渡人的态度,便冷热不同,炎凉有别,反差强烈,令人寒心。他们把那位辛辛苦苦将他送过河,然后在河边痴痴地望着他成功远去的船夫,早忘得干干净净。登门时爱答不理,见面时恍若路人,说话时脸上带霜,约稿时傲慢骄倨,这副浅薄心胸,小人嘴脸,对做过文学编辑的人来说,当不是什么新鲜事。
我当过编辑,也认识很多编辑朋友,谈起极少数的这类作家,虽不禁摇头,但作为摆渡人,是绝不会因此而消极,而怠工,而摔耙子不干,照样在河上驾着一叶扁舟,为能使作家登上彼岸而其乐融融地工作着。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