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难忘周振甫先生
作者:冀 勒
周先生像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他在工作中专心致志,从不闲聊天串办公室,不喝茶不吸烟,头也不抬地伏案审改书稿,如遇需要查什么书,便迈开碎步摆起双臂急匆匆去图书馆,很快查得,又急匆匆回办公室接着做下去,从不浪费时间。每天他总是早七时半到办公室,下午五时才走,往返挤公共汽车,从灯市西口到工人体育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天天如此。直到1985年改为在家办公,每周到办公室半天。只有这时,周先生偶尔到我们办公室,就事说事几句话,说完转身摆起双臂走了,他不愿影响我们工作。
一次我问师母,周先生不是三头六臂,怎么能做那么多事?师母说,他每天晚上九点睡觉,夜里两点起床,开盏灯,不是看书就是写啊,做到早上五点多,我起床做早饭,他稍眯一下,吃过就上班去,振甫辛苦。周先生在一旁笑盈盈地说,弗辛苦,弗辛苦。
三
周振甫是一位倾其全部心血做编辑的人,在同事和作者中极有人缘,大家视他为良师益友,对他充满敬意。
这使我想起1983年初春,中华书局和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共同主办“祝贺周振甫同志从事编辑工作五十年茶话会”。记得是在文化部出版局会议室,有一百多人参加,王子野同志主持,他说编辑工作很辛苦,又默默无闻,周振甫同志五十年如一日甘为他人作嫁,实是难能可贵。叶至善代表父亲叶圣陶也来祝贺,说周先生是编辑兼学者,业内编辑大量图书,业余著作等身,完整体现了“开明人”的精神与作派,就像叶圣陶先生说的“堂堂开明人,俯仰两无愧”,周先生既无愧于读者,又无愧于作者。边春光曾与周先生共事十多年,凭着他对周先生的了解,给周先生概括出四大优点,其中之一是勇于坚持真理。这可不是溢美之辞,举个印象最深的事情来说,批林批孔时,一天我们二编室(中华、商务合并,实是中华全体编辑)开会,批“孔老二”,大伙儿围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想说话。突然周先生发言了,平时他很少说话,此举引得大伙儿一下子抖起精神,洗耳恭听。周先生一一举出社会上对孔子言论的谬解,给以批评,又一一解释其本意,指出孔子的话没有错。说得头头是道,神情异常激动,大家都很惊讶:周先生今天吃了豹子胆了吗?怎敢这样大胆顶风!惊讶之余,没有不对他敢于坚持真理讲真话竖起大拇指的,因此对他更加敬佩了。
茶话会上钱锺书先生的话幽默而有深意,至今记忆犹新。他说人受到表扬往往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洋洋得意,尾巴翘起;一种是惭愧难当,局促不安。振甫属于后一种。事实也是。周先生微低着头坐在那里,听众人赞誉,脸红红的,一副不自在相。启功先生用朱笔画了一幅《松竹图》,作为中华书局的礼物送给周先生,周先生十分珍爱,从不舍得挂在他的卧室兼“书房”仅剩一米宽的墙上。
那天周先生说自己的感受,在一串感谢之后,他说,说自己从事编辑工作五十年是个虚数,因为十年动乱中在干校放牛,不能算编辑工作。话音刚落,引起一片笑声。在我与周先生交往的几十年中不乏这样的小幽默,就连幽默也是实实在在。周先生很谦虚,他说,要说自己有什么成绩,首先得感谢作者,钱先生就是一位好老师。此言不假,周先生在审读《酉阳杂俎》点校稿时,就对我说请教过钱先生帮助解决了问题。
现在回想起这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有欣喜,也有悲伤。那天王子野、杨伯峻、刘叶秋诸先生,兴致非常,挥毫泼墨,题诗赋词,好不热闹。陈原、王仿子、余冠英、张志公、舒芜等也在场,济济一堂,如今似历历在目。可是,上述诸多老前辈,不少人已离我们远去,想到此,能不有悲凄之感吗?
周振甫是个严以律己的编辑。说些再小不过的事:他与作者通信,用自己买的小信封、薄稿纸,很少交公家邮寄。他写文章用自购的400字薄稿纸。在食堂午餐总是晚去,不浪费时间排队。有限的出过两次国也不治装。你向他请教学问,他总是热心指导,从不背后说三道四。我出过几种书,都请周先生最后审定,他不惜花费宝贵时间,一一提出具体意见,使我获益良多。
周先生的人品比他的才学更令人敬佩。
(作者单位:中华书局)
(责任编辑:关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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