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承润抱冲斋

作者:张福堂




  十月金秋,为《范曾散文三十三篇》修订事,拜访抱冲斋。
  范先生依然一袭中国装,满脸祥和,热情地招呼我坐下。问候之后,猛抬头,见壁上几幅大作仿佛墨迹未干。题材是先生最钟情的《钟馗神威》、《老子出关》、《桑麻絮语》和《相鼠有皮》。我窃喜三生有幸,能在这第一时间第一地点,得饱眼福。
  范先生作画不是在案头,而是在壁上。几枚磁石,稳好宣纸;一轮推车,备好笔墨。先生先是执烟斗,眼神扫一遍画纸,胸中早定乾坤,然后,连吸几口烟,掷烟斗,敛袖头,气贯笔端,一挥得古风,再挥溢诗情,三挥待点睛……疾徐有致。轻重有法;不枝不蔓,不懈不怠,点画间呈现着美的韵律,创作中保持着极高的、始终如一的热情与冲动。
  先生勾线之后,有个短暂的小憩。他会重拾烟斗,再踱画前,思量填色,也就便做个体势放松。范先生平时除了散步,不再做其他运动,他说作画就是他最好的运动。看过先生作画的人信然。因为不管作画时间长短,他总是站姿,悬臂,尤其是画到低位的部分,先生必须弯腰或蹲下。这使他的腰腹和腿的各个关节都保持了年轻态:伸展自如,灵活有力。说到这一点,先生还会得意地做几个蹲起动作,以为佐证。
  范先生的笑给人的印象是极为深刻的,用声震屋瓦、绕梁三日来形容怕不为过。作家、民俗学家冯骥才曾说,范曾仰面开怀大笑,笑得能看见嗓子眼儿,还说,有此气魄,方能称大家。我常想,只有敢爱敢恨的、人才有胆量、才有资格这样笑吧?而高屋建瓴、不卑不亢能是怎样的人呢?身有正气是一,卓有成就是一,外无其他。
  众所周知,范先生承蒋兆和、李可染、李若禅诸位大师,老师的画风、人品俱已植根于范先生的心中、笔端,所以,赞叹蒋兆和为鲁迅先生造像的同时,也会自然联想到范先生为《阿Q正传》绘制的具有震撼力的插图;钦羡李可染画作厚重深沉之际,也难忘人民大会堂里范先生那幅《黄山松风图》的鸿篇巨制。范先生讲,凡是他有缘遇到的老师的画,他都会收存的。也是怀着这种景仰,在纪念李可染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时,先生写出了饱含激情的、令师母为之几番落泪的、让读者再认识大师李可染的大块文章——《魂魄犹在江山图》。
  我曾求教范先生,师承在艺术创作中如何表现,先生讲,是意会,是神交。古今中外,成功的师承在简单的技法上、题材上,是无迹可寻的。描摹与复制不是大师。先生也说到他临八大山人,意念中有与八大山人相会的感觉。穿越了时空,两贤相谐,在野在林,临流赋诗,登高舒啸,山风舞画魂,寺月印琴音——我们可以为他们想象这样的场景。因此,范先生的临摹之作极其自然,不硬不媚,完全八大山人风骨、八大山人精神。从此种意义上讲,他所实现的不仅仅是艺术上的成功,更是文史哲艺的贯通。谁能解八大山人?范曾也。看范先生为之造像,简到不能再简,寥寥几笔,神情毕现。
  范先生自己的画,题材多取古代人物、故事,人物多为古代先贤俊杰,像老子、屈原、苏东坡;故事多为民间传说,如老子出关,达摩面壁,钟馗驱邪;还有为《诗经》、《论语》以及诗词意境所作之画,等等。虽说题材不都是先生所独辟,但个人的理解与表现却显示功力与领悟。比如钟馗,文献记载其为大鬼。大鬼者,鬼头儿也。历代画作都是青面獠牙,难与人和。范先生一改旧法,以“神威”入画,以“亲和”近人,描绘出钟馗嫉恶如仇、刚正威猛的崭新形象。在画作中,钟馗的高大始终是顶天立地的,使人无天倾地斜之忧,更无邪魔作祟之患。尤其那眼神,鄙夷、不屑,令群小为之丧胆、令鬼魅为之毙命。亲者快,仇者痛,文艺创作的功用发挥到极致!再想范先生笔下的其他人物:老子的宽天下,达摩的悯众生,屈子行吟,苏轼长歌,“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范先生能书会画,与一般的书家画家是有大区别的。两年前,我有幸参加《南通范氏诗文世家》的编辑出版,惊悉范氏上追十三代,代代存诗文,且有如范伯子之文坛领袖者。如此文脉相续,代有才人的奇观壮景,在人类家族史上和文化史上,是少有的。由于家学渊源深远,范先生自幼畅游经史子集之中,四岁能诗善文,十三岁加入南通美协,十七岁考取南开大学历史系,后转入中央美术学院,学成就职于中国历史博物馆。因此,胸有万卷书,脚行万里路的范先生才有“以诗为魂,以书为骨”的从艺妙论,才有了堪称中国文人丰碑的日本冈山范曾美术馆,才有了象征中西文化交融的法国国家大图书馆范曾的演讲:《中国,线条之王国》……
  陆游曾有学诗功夫在诗外的高见,强调的是细心观察与丰富积累。在范先生侧,更知先生的学识渊博,学养深厚。我造访时,先生正为南开大学承办的全国大学生学术科技竞赛活动准备专题演讲,主题是科学家与想象力。印在我记忆中的是:青年人的想象要有深厚的知识作基础,漫无边际的幻想难有作为;科学家要大胆想象,勇于拓展,不忘“无限风光在险峰”。范先生谈科学,并不是新鲜事。一代数学大师陈省身、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范先生待之亦师亦友,情谊颇深;中国航天第一人杨利伟,是范先生的座上宾;《沙尘,我奉上永恒的诅咒》、《警世钟》是先生脍炙人口的科普华章。范先生谈艺术,更有许多精辟的见解:在绘画的理论和技巧方面,中国与西方各有自己的体系,如果把西方光影、颜色理论在中国绘画中的实践当成是方法的继承和变革,就好比“弃周鼎而宝唐瓠”;21世纪世界的艺术是全体艺术家心灵回归自然的艺术;等等。还有,先生为我们编织的许许多多中外哲学家的璀璨星空:老子、庄子、孔子,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毕达哥拉斯、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德里达、罗素、萨特,是他们铸就了范先生的大哲大美,是他们催生了《庄子显灵记》、《老庄心解》、《炎黄赋》等华彩篇章。所以,在国学大师季羡林眼中,范曾不仅是画家、书法家,更重要的还是一位思想家。所以,我在仰望星空、珍赏明珠之际,也承接了古贤今哲的光露滋润。
  临行,先生问我最喜欢什么格言,我稍加思索,“道法自然”四个字霍然跃出,于是,先生挥毫赠我四尺横幅:道法自然,落款有“福堂来京嘱”。其时,我并不知先生关于21世纪世界艺术回归自然的鼎新之倡,只怀有对《范曾散文三十三篇》中《道法自然》一文的深深敬仰。我虽然距离深刻领会这四个字还很远,但先生的关爱之情令人感动,有它悬于头上,勤奋的鼓点儿会永远在耳边回响,我可由不懂到懂,由不知到越知越多。所以,我可以将此理解为先生捐赠贫困小学一样的善举: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他期许我们成长,更切盼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践行着博爱,更希望人人都有仁爱之心,共建人类社会的和谐与福祉。还有一例,我与范先生交谈中,有客来访,先生对客人介绍我是“大编辑”。在“往来无白丁”的范府,我岂敢担当如此称呼,但诚惶诚恐之余,我依然感到的是前辈的谦逊,是对晚辈的鼓励。
  范先生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我虽留恋,但怎敢浪费先生的时间,只好在先生的挽留声中告辞。当然,机缘赐时,我愿意再去拜访。因为,聆听范曾,承润抱冲斋,会使人的境界得到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