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续的钟乳石
------序“大黄河”
亚弦
白灵要我给他的诗集作序是有理由的。十多年来,他的诗艺一直与我所编的报刊共同成长;长诗“大黄河”便发表在“联副”,当时为了推介这篇作品,所有的编辑设计和预告,也是我作的。同时,我认为“大黄河”的出现,在中国现代诗的发展上具有一定的意义;并兴起把“大黄河”改编为朗诵剧的想法。许是这些因缘,使白灵觉得我可以为这部诗集说一些话。
长诗一直是西方诗人擅长的文类,许多诗人写过长诗,甚至有的认为写史诗才是诗人为时代发言、作见证的正统方式;当然其中也有相反的例子,如爱伦坡,便说长诗不算诗。姑不论这些论点的是非,只从西洋长诗作品来观察,倒是可以看出:西方长诗的优点与缺点,都在于“长”。唯其长篇钜制,可神话、可历史、可戏剧…….,内容丰富、气势雄浑,的确引人人胜;但也因为长,长江大河挟沙泥俱下,其中有佳句隽语、神思妙想,也产生不少勉强凑合的糟粕。至于中国,一向以短诗取胜,少有超过一千字的,和西方长诗难望项背;但若以短较短,则古典诗歌的精链、美感与诗境,称得上世界一流。中国诗何以写不长,原因很多,已有人着手研究;不过就诗的纯粹性来说,中国诗人毋宁更能体认诗文学的本质。
在这样矛盾的情境下,写长诗,的确是中国诗人的一大挑战,不仅要在传统空白的一页里别开谿径,另创新音,同时还要更努力的克服长作所带来诗素稀薄、意象重复、玉石杂陈等难处。五四以后,白话诗也试着突破这两点,出现了许多长诗,其中成绩较好的是孙毓棠的“宝马”,近三十年,则有郑愁予的“衣钵”、洛夫的“石室的死亡”、余光中的“天狼星”、杨牧的“吴凤”等作品可传,年轻一代我读到的就是白灵的“大黄河”了。白灵的出现较具意义的是,由于长诗具有前述比短诗更甚的艰难度,年轻诗人多半擅长“轻工业”般的短诗,而少有人敢面对“重工业”的长篇,至少要到中年以后,学养厚实、生活阅历深刻与写作经验足够了,才能孕育长作。以白灵的年纪而有“大黄河”流出胸臆,品质亦见水准,的确难能可贵。
“大黄河”的最大特色,就是放弃了长诗的叙事功能。他不写黄河两岸的景观与人民的生活,而以黄河为文化的象徽,描绘它与中国人民血源上的关系;同时它也象徽了中国的民心,和中国古典文学“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中以水比喻民心的传统精神遥相呼应。白灵运用诗的感性笔法,揉和了黄河与中国的历史,把纵的时间、横的空间,交替传达,使全诗充满激越的力量。像孙毓棠写“宝马”一样,他也作详细考证,把有关黄河的知识作了必要的胪列,增加全诗的“实感”。像这样的句子:
年年三泛,桃泛伏泛
秋泛,像三番庆典
共工不知,治水四十年无戍
伯鲧不知,最后遭殛羽山
大禹深知,所以凿龙门决汝汉
顺山导水疏浚九河,平息洪水
无大灾害一千六百余年
齐桓无知,九河填八
拓池自展,种下祸因
在实感外兼有一种迫人的内在节奏,可以让人击节朗诵。
在内容上,他不但对先人治河作了历史性的回顾,也刻画了三十年来的大陆现实,由于透过高度的艺术手腕,经过严谨的控制,即使触及最敏感的批判,也并不落入宣传的窠臼,就像这首诗的结尾:
要找一个方向,像满天星云
涌到银河的渡口,等待
溃决-------
是典型的充满放射性的句子,但却在冷静的语气里,涵摄了全诗的主题,手法不凡。
整体说来,“大黄河”的意象颇为准确,行文工稳,收放自如,隐隐然有大家的风范。
“黑洞”也是白灵的长作,以三十年来大陆最令人震撼的天安门事件为题材,有强烈的现实性,也具备历史的意涵。写短诗也许只靠丰富、饱满的情感就可以写得好,长诗不然,需要深刻的哲学修养作基础,特别是面对现实悲剧之时,对其成因,一定要有冷静深入的哲学思考,否则容易流于肤浅。在这首诗里,白灵用“黑洞”的意象,非常巧妙,为全诗添加了神话般的色彩,而这个意象的丰富与深刻,也令人咀嚼不尽。
全诗透过夏之炎笔下人物古乃新来叙述,“留下冻断的十根脚趾像留下/我的青春,在冰雪封天的大兴安岭”------一个历经多重劫难的下放知青代表,来透视并参与这整个事件,使“黑洞”增加了刚健的气势。整首诗以后面几节的情绪最集中,也最见功力。如:
我的血,我的灵魂附着的血
逐渐,逐渐渗入地里,土里
而且一直下滴下滴
彷佛有种引力引我下坠
下坠,下坠--
黑黑里,我听到更多下滴的声音
描写古乃新与成千上万的牺牲者的死亡,简单有力、不落言铨的呼应了“黑洞”的题旨:大陆就是个黑洞,所有的生命、希望、爱,都在黑洞恶质的吸力下消失、死亡。
但就像白灵自己说的:“黄河没有服输过,中国人也没有服输过。”他在本质上(也可以说是中国的本质)是强韧的,因此就算陷落到“黑洞”,他仍不放弃:
我们在黑池里摸索,探索
匐匍如地下水
要找一个出口
不管什么花,玫瑰,海棠
蔷薇,茱萸或血菊
只要是花的根部
我们要慢慢,慢慢池渗进
………
我们等待着
等待着冬天的酷寒过去
(暗里蠕……动着
向所有的枝头)
在此,白灵写出了中国人强韧的生命本质,也豪气的无视黑洞的存在:黑洞算什么呢?不过是一季酷寒的冬罢了,而冬天终究是会过去的!
大致说来,白灵的两首长诗,都有突出的成绩。这主要是因为他对现实有相当的体认,同时,他的现实不拘限在台湾,而放眼整个民族与国土。他认为现实感即生活感,扩而大之,就是民族国家所处状况的时代感;他反对偏安思想,主张台湾的现实与大陆的现实同样切身,前者为枝,后者为本。也许正是因为白灵这样的历史使命感,使得他对历史或时事,都有真挚恳切的观察与关怀,也才能写得出“大黄河”与“黑洞”。当然,这两首诗并不是没有缺点,像是某些句子的松弛、部分资料的准确性,或是文化知识与个人识见的交融是否成熟等,都是值得白灵斟酌推敲的。
在短诗方面,白灵显示了多方面的试探,从文明的反省、大我的情怀、时局的关注、社会现象的批判、生活偶感,到轻巧可爱的自然诗,甚至科幻诗等,都入诗家限里,质与量也有可观的成绩。
白灵初露锋芒时,中国现代诗坛已插下许多标旗了:“现代诗”、“蓝星”、“创世纪”、“笠”等,在诗界里耕耘了一、二十年,可谓诗人辈出、佳作如林;在他出现的前几年,稍稍年轻的一代也已崛起,如“龙族”诗刊出版了评论专号,关杰明、唐文标等过度强调诗的社会性的观点也传布开来。在这个背景下,白袍小将白灵的出场,是相当有“压力”的;但他似乎是有备而来,不迷信文学上的“主义”,也不追求时尚,因而呈现在诗中的反而是他广泛接受各家的影响:一方面继承上一代诗人跳接诗想、意象繁复的优点,同时则省察前辈在表现上的局限,如音乐性的缺乏,结构的散乱与语句的过于晦涩等。
五、六十年代的诗,常常是为了重视佳句而忽略佳篇,有时甚至因为意象的过于密集,每句每行务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而致气氛浓烈,令人窒息;白灵则注意谋篇------整体美学效果的经营,不重视句式雕琢,为了佳篇,他宁可除去芜蔓的佳句。事实上,一首诗的形成,应该有虚实的配置、疏密的安排、强弱的调节,这也就是诗与散文的调节融合。早期诗人常说要排除散文性(这也是他们努力锻链每一句诗的原因),却忘了,适度的散文反而可使诗的节拍匀称;在诗里,诗为实,散文是虚,有了虚,更能衬托实之为美。白灵深深了解这个道理,因而他的诗,行文从容;同时,他冷静、设计,来谋求整体的艺术效果。譬如“钟乳石”,一开始的:
诗篇写成了读起来多么容易
而我的,仍垂悬着,无穷的待续句
在内里,向深洞的虚黑中
探询呀探询
到后段的:
句与句的呼应,却是
几千万年的距离啊
可以感觉相遇时会是怎样的震撼
当向下的钟乳与缓缓、向上的石笋
当可知的与冥冥中那不可预知的
在时光的黑洞中,轻轻的
一触!
每一句都平实易懂,毫不炫人,但组合起来的意象是那么深刻动人,写出钟乳石千万年凝聚的自然奥妙,而诗人创作的苦心采索不也如此?这种“借喻”的技巧,也是他擅用的手法。
由于他长于谋篇,有不少诗的效果像是小小的戏剧,裹边有严谨的组织肌理与古典式的制约,这可能和他学科学有关,他有时简直是以科学的态度来治文学,彷佛一切都经过安排,却又看不出刻意的痕迹。如“剥虎大师”,用“剥虎大师其实是冤枉的”破题开始,一路用反讽的语气来批判杀虎的背德,但读到中间,笔锋一转:
剥虎大师最看不起保护动物的人了
森林一批批倒下,山岳被剖开
冲进去柏油公路与机器猛兽
也不问老虎愿不愿意,让它们奔走于
动物园,马戏团,以及一小时就可以
走完的草原,试问:那只老虎会喜欢?
------难怪它们都想做“人”!
要在来日虎年时,投胎,转世!
便托他------剥虎大师
仿效西藏天葬的法子,分尸之后
散食于天际,在世间来个尸骨无存
则又顺便凌厉的讨伐了口口声声不能杀虎、但却恣意破坏生态环境,使野生动物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与“剥虎大师”不过五十步与百步的“文明人”!这首诗剧感十足,是经过理性思考与设计的。像这样的诗法,是他前一代所少有的。
句法上,他不复杂,也不太注重一般所谓的修辞,但有他自己的考究。如“枫红了”末段:
秋何曾老过,向南一直美丽而下
未到北回归线,就消溶在霖里
枫叶随她身后落下,簌簌落下
自大地的北北,织一席厚厚的红毡
为冬铺路到南方,将春天娶回
诗想灵活,句法纯朴动人。再如下举数例:
花朵们将早晨温柔地解放
------山之窗
看来酒也是一种爱------未饮如水,美丽,清凉
饮时,嗐!如火
------竹叶青
而这是
灿烂的年代,灯光擅于伪装月光
萤虫与星子,精装在童话里头
---------蒲扇
昨夜回来,清朝的天空
今朝出门,满街的民国人……
------衣带渐宽终不悔
等等……,也都诗想芬芳,自然天成。
除了写诗,白灵在诗观、诗论上也下了工夫,有成熟的看法。对于传统,他主张透过吸纳、沉淀、过滤的方式来增强艺术的自觉,同时,他对郑愁予近年提出的“诗的三境界”也非常重视,视之为“中国现实与理想的艺术导向”,并作为他面对个人自我、民族社会、宇宙天地三层关系的指标之一。对文化,他有责任感,主张以“中国本土文化为本位”,“以整个中国民族的现实与理想为起点和终点”。在创作上,则认为应该多向的自由发展,无论社会功效的有无或直接间接,都能在纪弦所说的“大植物园主义”下,各以个性、气质、兴趣去创造。
以白灵成熟、涵容的诗观,再观察他在长作、短诗上的表现,我相信,在艺术的马拉松长程里,他已经具有长跑的雄厚资本,希望他能坚持到底、跑得最远。同时,在每一个阶段的转化、成长中,也都能找到“出口”,顺利完成诗艺的跃进,像他自己写的“出口”:
山上有一盏小灯
露来了,仍亮着
蒙蒙胧胧,打开了一小窗森林
沿着梦境的斜坡爬上去
那会是一个夜的出口
小小、晕黄的窗口
飞蛾们快乐的圆着梦……
<back>
钟乳石
诗篇写成了读起来多么容易
而我的,仍垂悬着,无穷的待续句
在内里,向深洞的虚黑中
探询呀探询
数万滴汗珠咏成一个字
而滑脱的字句呢,掉下去,只有
通通的回声,都叫黯黯的地下河带走了
好久好久,才有坚实的响应
像是指尖滴在指尖上
那是水珠与水珠的拍手
句与句的呼应,却是
几千万年的距离
可以感觉相遇时会是怎样的震撼
当向下的钟乳与缓缓、向上的石笋
当可知的与冥冥中那不可预知
在时光的黑洞中,轻轻的
一触!
附记:
据闻钟乳石一可万年才长一寸。
挂着的是钟乳,滴凝在地面的是石笋
七十三年五月二十四日联副
竹叶青
沉沉掂在掌中,不知内容如何
扳开软塞,古井钟洪
揽住脖子欲瞧个真切
幽曲深通,漆墨的
水面,似有只眼睛逗我
说,饮我,饮我。呵,没料到
美丽瓷面净素白肌,里着的
会是袅袅女妖。如果我化身
青花小蛇,一头钻入,与她
厮杀,混战,会不会迸裂浆液
瓷碎后,妖遁无踪,但见我
持剑昂立桌面,举袖擦过嘴角?
或只是,汩汩没入,音讯渺无
他日倾出,早已尸溶骨销,唯闻那
清香溢飞,酒色微微带青?
如果我更狠,该请黑夜
御风来取,沿着花径
散予诸星共饮,则三更过后
液面自减两分,醉了的就落下
化作萤火,癫跳着,纷纷追过树丛
喂喂,慢着,为什么我要
独醒,看来酒也是一种爱
-------未饮如水,美丽,清凉
饮时,嗐!如火
七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联副
蒲扇
年老的时候才规矩
枝梗都弯过来,围住小小
一块面积,那古老手艺裁下的
细骨皱纹,干净、酪白的颜面
阳光绿意统统拢到脑后
流成一把辫子,硬的,可以掌握
可以扇,清凉的心境不愠不火
如果在深深的庭院,适宜
捕捉流萤,摇动月光,而这是
灿烂的年代,灯光擅于伪装月光
萤虫与星子,精装在童话里头
不如算了,且去驱风、煽火
在老婆婆手中,守着古老的风门
让燥热的柴薪、
煤球,化作烟灰,但这是
只需开-------关-------的年代
压力在徐徐转动裹
释放-------户户液体瓦斯,不用炭火
罢罢,且去客厅
靠在墙上,闲闲地,挂着,学那幅
济公活佛,敞着胸浮尘里修行
万事不拒,任冷气习习拂爽心田
那大把手艺不要在意,喏,斜插领子后
无处不可就坐,花生豆干完了
要卧即卧,整个世界的滋味
哈,在就口的葫芦中
附记:
今夏苦热,购蒲扇一把挂墙上,聊解暑意。
七十三年九月二十六日联副
寺院
刚才一片云
现在已移走,擦得琉璃瓦
更流丽,飞檐上小龙骄傲地仰向
天宇,偌大的院落
笃笃的脚步声是我的-------还有鸟叫
偌大的空,中间,孤单单
一只香炉,黑黑似谁的肚脐
昨日千百只手(老的,少的)
插下的心愿,今晨遍余半截
-------火已尽香落着
那些烟,不知佛陀可都接住?
早课已然结束
神仙与僧侣,沿着薰黑的
龙柱,到暗金的画梁
通通在小困,阳光轻轻
握住钟的震撼,而
鼓的胸膛有鸟儿在察看…
早课已然结束,连这小小的
四方蓝空,也有一架飞机震耳划过
厢房的玻璃们陷入
短暂的紧张。之后,山门外
巴士呼呼到站,拾阶上来
一群香客,嚷嚷说话声
参差的心情,踩得
院中的影子,起起,落落
踏进大雄宝殿时,啊幸好阳光
更早,照亮秃头的木鱼
空肚的罄…便止住,神龛内
嘘-------我佛正打盹
七十二年六月十五日诗画艺术家创刊号
山之窗
花朵们将早晨温柔地解放
群山好慵懒,波斯猫一样地趴着,嗅着
低下的山凹藏着深邃的眼精
山顶的那口钟响了
金属的原子们颤抖着,剧烈地颤抖着…
窗棂,以及树枝,也格格笑了
吊钟花浑身解数,花粉遂缤缤纷纷
钟声将这些连同昨夜思绪,一并带远…
七十一年六月阳光小集第九期
山中书
站在码头
淡淡的山跟水间
只有缓缓缓缓切过来的游艇
是逐渐添浓的颜色
泊泊泊地靠近
一船的游客
吱吱喳喳走下来
红男绿女们
-------来回闲踱着
叩叩的鞋声码头的砧板
奔跑的小孩穿梭的旋风
咖嚓咖嚓风景沾着年光
纷纷挤入快门
又陆续上船去…
整个世纪繁华的色彩
髣佛也回至船上自宇宙的
湖边松开缆绳起航
船舷去远后
水浪一波波拍向岸边
之后又都回过头去
将湖面悄悄扯平
七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联副
陨石
世界退下去了
夜浮上来,在这黑暗的峰顶
梦浮上来,一波波
推开眼前这宇宙,一波波、冥入
庞然、黑虚的穴中,无底的
冥入无底的太空
万物以它的静默垂手肃立,而我
也以我的谦虚回报
之后…什么都空出来了
一点也不留下
世界那些闪动的剪影
那些残羽、碎片,那些始终逗弄着我的
在失重中漂浮,漂浮去了
-------啊不,又飞回来了,看清楚
呵,是那嘶喊的喜流浪的怒
那无家的哀尖笑的乐
那横冲直撞的陨石们啊
快,吸引住它们!要它们靠过来
吸引-------以行星庞人的引力-------吸引
要它们越飞、越、快、越、快、越飞
要它们俯冲向我,俯冲-------
以光速
以一场流星-------
七十四年十月七日联副
阳明山夜眺台北
灯火平平铺满了盆地
红橙橙的火焰烘烤着冬夜
群山围坐着,搓手
而看不见的雾来了又去
在林间,在我们轻悄的
谈话里,只一阵又一阵
迷蒙了眼前的火盆
光,一次又一次的撒网
数百万人口,百万件心事
都落在裹头
灼烧过的,就掩灯睡下
轻烟从那儿出口
梦境从那儿出口
寂静中,仍有细丝的灯光
在飞跑-------,是木质纤维上
奋力燃开的火花吧
唯我们踏足于这一切之上
藏入夜的深处,以呼吸
试探着天宇的空旷
(然后,然后在那
最是沉静的时刻
灯火们都偷偷翻了身
一颗颗,泛白成灰烬…)
七十二年五月创世纪诗刊六十一期
露珠
昨儿散去的雾
今朝又回到荷叶上
一颗滚动的:露珠
众波微微
沉沉在来时的路上
唯我晶莹剔透
坐在诸绿影之中
绿影是小仙女的翠裙
风爱来掀
阳光来到身旁挨近我
挨近说放你去流浪
啊不…
我挪挪身子
屏息等待
等待一次晨风
将我摇落回到
众生池上
七十一年六月现代诗复刊号
<back>
枫红了
秋,是坐着雾自北地慢慢挪来的吧
带着赭石或者朱红,轻轻浮过树梢
十月的阳光惊艳,灿烂的颜色就留了下来
且自好看的脸庞一层层向树心,向树心渲染
美丽和老,都是从外表开始的吗
风来湖上摺纹,白发初附青丝上
便说成熟,便有个声音在心底苍弱地回响
说:“唉,心情该老,不宜浮躁”
仿佛自携一颗颗迷你的小炸弹
到体内各个器官,轰炸
秋何曾老过,向南一直美丽而下
未到北回归线,就消溶在雾里
枫叶随她身后落下,簌簌落下
自大地的北北,织一席厚厚的红毡
为冬铺路到南方,将春天娶回
附记:
十月初到纽泽西州中南部的普林斯顿打工,初见灿烂枫红,红只红在树尖树表,其内依然绿意盎然,当其一层层红入时,秋便深了。四时原是生气勃勃的循环,幼年少年青年老年何尝不是,故岁月虚增,白发新添,又何惧乎老之将至。若有所感遂在图书馆内面对满窗的高树及松鼠思想,而得此诗。
赭石,红色泥块,即土状的赤铁矿,可做国画颜料,也可供药用,据闻产于山西代县者最佳。
六十九年十一月五日联副
夜荷
仍有一只鸟犯规
静静的夜晚
跳进来
枝梗上摇荡
刚合起的花办又抖开
花粉有的弹起
有的掉落鸟儿羽背上
细雨轻轻的重量
小鸟瞅瞅两声
枝叶间飞出去
翅膀夜空扑动着
暗随的花粉拍下
那努力想寻回花蕊的
风里悉悉索索
纷纷撑开
小小轻质的降落伞
向荷塘缓缓飘下
嘀嘀嘟嘟
-------点点摔落水面
离乡男子池边坐着
谛听着这些
没有出声
夜风拂动
月光荷叶上翻遍
七十二年八月三十日联副
出口
山上有一盏小灯
雾来了,仍亮着
朦朦胧陇,打开了一小窗森林
沿着梦境的斜坡爬上去
那会是一个夜的出口
小小、晕黄的窗口
飞蛾们快乐地圆着梦…
七十三年十月十三日作
弄笛
每个小孔都要关心
带弹力的肉指小心按住,又放开
再按住,一股气婉婉转转几十个音符
像是学什么功夫
对一条渠道-------细细之青竹
轻轻,吹
唉,打通的关节竟没有遮拦
惊动了里头睡着的精灵
在敞开的窗口上尖嘶-------
这是个什么样的功夫
看那壁上国画中的牧童
牛背上不正吹着悠悠
彷佛摸住天籁一支
轻快地为它按摩,反覆按摩-------
鹭鸶停驻,老牛回头
音符们扶起柳絮徐徐梳理…
如果树荫下再画上一条蛇,戴眼镜的
这时必是立正竖起
摇晃脑袋,呼呼呼
吐着舌信,像是向古老的印度敬礼
再看看那圣牛…嘿牛背上这时
竟溜掉了牧童
-------莫非乘着电波飞进了现代
若是架起天线扭开电视
应来得及截住他-------喏,你看
萤光幕上五灯奖中
打领带的牧童不正费力卖着唱?
对着满室金属与塑胶构筑,安抚着
唯一的竹子,轻轻、吹送温柔…
而挺着脊梁竖耳注意听的
是一地的观众-------楞直着眼,状若呆鹅
独牧童脚前三尺
一条全新的眼镜蛇,细长了颈子昂起
-------那金属的麦克风啊,嗯嗯、应着
七十四年元月蓝星诗刊第二号
童年之一
-------四十年代
炮弹在背后的天空打着
一枝一枝的棉花糖
斜躺的坦克,栽在田里的飞机
多好玩的玩具呀,就是搬不动
母亲背我四处捡拾杂粮
在芦苇丛里,发现了一只手臂
母亲尖叫着,抱起我狂奔-------
我却频频回头着,那难道不是
小姐姐的、破碎的洋娃娃?…
在路上,童伴们一个个嚎哭着,
张开一坑坑的嘴嚎哭着
炮火们送来了爆米花…
七十二年二月阳光小集第十一期
童年之二
-------五十年代
枝仔冰是一支支的温度计
在小孩们的口中量着夏日的体温
妈妈在门前升火,炭炉搁在
竹凳上,邻居的大妈们也出来
扇起整个小镇的黄昏
屋子里爸爸在打哥哥
沙沙的收音机旁姐姐轻轻哼着歌
妹妹在街旁跳方格子
伙伴们拉起橡皮筋绳,沿街筑过去
一截截的高栏
“铃-------铃”“让开让开”
汗水在三轮车夫的脚下轮转着
奋力地轮转,匆忙间拿起颈上的
毛巾,擦去额头的一点点什么
迅而消失在街角…
傍晚时妈妈带我出门,那辆日子
却停靠在对街电线杆旁,且呼呼打鼾…
(然后在梦里反覆着出现)
七十二年二月阳光小集第十一期
童年之三
-------六十年代
邻居的阿姨台北回来
高跟鞋叩叩叩敲过我家院子
珠玉链包香红嘴唇深夜似的
眼窝比妈妈还温暖的胸哺
邻居的叔叔美国回来
白墙西装牛绳粗领带
达令阿姨叫叔叔
买迪儿叔叔叫阿姨
一会儿冰粥一会儿虾粥(注)
哪一样都没巧克力可口
妈妈的笑容堆得比云皱
爸爸奋力搓着种田的手
叩叩叩叩
阿姨的高跟鞋是布谷鸟的嘴
阿姨走了院子也空了
邻居的电视欧洲带回来的
椰子风吹的时候
众小鬼躲在窗口
看电视机前阿姨亲叔叔啵啵
回头一看月亮那小姐嘿也从树伢间
采头又胖又圆的睑跟我们村子
原来的怎的就不一样
注:冰粥虾粥,宾州与加州的谐音。
七十二年三月文学时代双月刊“惊蛰”第十二期
祖籍
明天要交的一张表格,夜里
拿出来填写,不止一万次的
重覆,短短几个字紧紧
跟着,在名姓之后
或大或小的纸张,有时履历
有时病历,有时只是单纯的
自我介绍,小小空格
必须填下的那县分,在一张纸上
将以墨水的骨与血紧紧吸住
吸住纸张的纤维,彷佛
彷佛一个句点之吸附住地图
不可能的变更,那位置
暗中却圈下数十万人口在里头
-------阖起来时,便隐身不见
像表格送出后存入资料室
或者躺成档案,在漆黑
金属隔成的公文柜里
任人拉动,与众多
不同的省籍、县市,拥挤,甚至
叠在一起,错乱的排列组合
挨肩,擦膀,上千个
上万个县治,密密麻麻的字体
宛如挤住的是那大地图
地图上细密料缠的蚁点
数亿杂沓的人头,而,这到底是
怎样的概率-------不停的拉动
打开,关起,撞响金属
搓磨厮擦,有的只是
只是零星的火花
-------依旧,地球最阴湿的黑区!
而眼前的纸仍空白
且发光,也彷佛是一场
浓白的大雾遮断了想像,遮去了
里头的点点滴滴,不闻走动的音响
不闻..那些脚呵,怎会是十亿双?
却独留我坐度,这微寒的春夜,点着
六十支烛光。但这不过是一张
明日要交的表格,乃折叠起
我软弱的思惟,深深
调节一口呼吸,手指稍稍运气
提笔按入,沙沙沙磨过纸上
十八划,只围住小小一个城镇:
惠安
七十二年六月一日联副
长城
常常想,如果中国人都坐定一节城垛
握一支长长的木桨,看扬起的鼓捶
击下,划,用力划,咦呀一声
将长城从群山中,划入渤海湾
帝王将相抛之不管,纵游太平洋去也
吆喝活泼,会是多么快乐的中国龙舟
又常常想,如果中国人都排在城墙下
握起一节长长的竹杆,当放响的鞭炮
乱窜!顶,用力顶,吱嘎两下
将长城自万山脊上,奋力撑起
舞入啊野阔的高原,结彩江南,挂灯东北
繁华喧闹,会是何等壮丽的彩龙
后来我又想,如果,如果有个盘古
寄籍在现代,能不能请他
左脚踏阴山,右脚秦岭踩住
俯身出手,从山海关那头
将长城连高山纵谷用十亿马力
浑身竖起,镇在甘肃-------神州之心
让,让天下人都景仰,抬头望
盘转迂回,看不尽的
青烟缭绕-------耸入古代的云端
那将是古苍苍,多么昂然的
一身龙柱!
七十一年二月十四日联副
乡关
家乡的老人家托人捎信来:
“路之曲直是不可预知的…”
十年了,再无音息
我出发去寻访他们
从一个梦境
到另一个梦境,这颗星
到那颗星
(泪珠扑满夜的天空)
七十二年三月葡萄园诗刊八十二期
歌声使我眼泪上升
(拟歌词)
一首歌完成了
还有千万首歌想献给你
一个喉咙唱哑了
还有千万个喉咙站起来歌唱
走在千山万水间
灯光辉煌的高楼里
始终,我不虞迷路
每回只要,只要我轻轻回首
祖国啊
你总站在歌声的尽头
我灵魂的最高位置
亲切地望我
歌声歌声
歌声使我眼泪上升
七十年一月十五日作,中央副刊发表
一九八四
------岁次甲子
秒针在转,在钟面上打转
眼泪也是,在眼眶里打转
她的儿子出去打游击还没有回来
(大鼻子士兵仍舒适地躺在战车里
举着炮管,在喀布尔,喝他的伏特加)
当最后一秒,最后一秒钟
辗过一九八三的鼻尖时
阿富汗哪
年老的母亲伏在你的肩胛上哭了
-------抽泣着,最后静悄悄,只剩下
嘀嘀嗒嗒,钟摆公平地往复着
在左与右之间,米格廿七与F十六
之间,在飞弹与潜艇,狐眼与狼牙
之间,公平地往复着
而波斯湾旁,两伊正以炮弹
互道:“新年早安”
枪声仍然浓过钟声,占领着耶路撒冷
卡车炸药是最快乐的烟火,为贝鲁特
买来一堆过年礼物
清早起来,一支钢筋举着约翰毛茸茸的大腿
在上头签名:“小巴黎万岁!”
而拥有真理的才拥有石油
整个阿拉伯仍虔诚地跪在油井旁
向阿拉不断捣头、膜拜
(我们还有个兄弟没有国)
巴勒斯坦巴勒斯坦
年轻的女郎在约旦河擦着眼泪请你回来
黑色的非洲也擦着眼泪-------埋怨着
埋怨他的祖先为什么没有被掳到亚美利坚
格达费在皇宫里也埋怨着
埋怨他的部下在一九八三
何以掳不到一个法国人
好学那阿敏,割下他的头颅
半夜里当酒壶
新生的、黑色的婴儿们也埋怨着
为什么刚果河乾瘪得吮不出乳汁
(新年在地球上轮转,什么时候轮到我们)
而动物专家、人类学者都来了
在这里在那里,围起许许多多
野兽的保护区
“可是,白人先生,我们不要象牙呀”
黑人以舞蹈愤怒着
(婴儿啼叫苍蝇飞舞跳蚤四钻)
可是母亲、非洲,亲爱的吊钟乳
我们只想射杀野猪或者雉鸡什么的啊…
当然,安德洛波夫也不想射杀什么
只有韩航客机才应该说抱歉
平白浪费了苏俄人民两枚飞弹
不过这与他的恶梦完全无关,只常常
一头大汗,病床上惊醒
呼叫他的特务头子:
“潘兴二号,我看到一枚潘兴二号!
上面就坐着华勒沙那小子
化妆成老巫婆骑着扫把向我飞来!”
“是是,我们会加强戒备”特务头子
欠身回道,“您放心,除了几声狗吠
莫斯科极端宁静,而且
刚刚一九八四才开始,那
阿尔卑斯山已有十几万人
伦敦巴黎、波昂罗马
也正举着火把,准备滑雪
顺便反核子示威…”
“把格勒斯坦好好给我盯着-------哼,哼!”
安德洛波夫气息微弱地躺回病床
但波兰,肾亏的波兰
这一回又让他梦见教宗叔叔踩他的右腰
诺贝尔公公重重地跳在他的左腰上
他头脑昏旋了,地转天转…
而秒针也在转,按着他的脉博打转
地球的脉博也在钟面上打转
嘀嘀嗒嗒那音波,不急不徐
向西继续挺进,朝大西洋彼岸
(新年真是的,晚了几小时才到华盛顿)
夜来了,雷根刚刚从他的老马上跳下
疲悃地走进白宫的大厅,问南茜
(她在看电视)
地球这旋转木马挺好玩,能不能让他
再骑四年,“嘘-------
达令,先不管那些”南茜的眼睛仍停在
时代广场,“快来看-------
我们的百老汇!”
一颗大灯球随着钟响正好
向新的一年缓缓下降
欢声喧哗了五十万人
几万顶帽子将纽约高高抛起
同性恋们哭泣地拥吻着
(AIDS希望有更多的患者)
但更多的雪下着
下着,在北部中部在西部
“呜-------呜-------”
风啊雪呀,杂种的
白色,几百万处女膜一夜间陷落
自由万岁,泡疹万岁!
“呜-------呜-------”
风声雪声嚷来救命声
又是那一家老人在暖气里冻僵?
救护车跟死神赛跑呀高速公路上
秒针跟风雪也在跑,东部到西部
一层接一层来来回回刷白了北美洲
封住了小小的、一个又一个中国城
刷到西雅图刹住脚,刚刚又是
子夜十二时。寂静中-------
一个老中由一九八三年屋里
伊呀推门出来,他刚刚
从温暖的被窝爬下,仍感觉
指掌停在女孩柔美的腰身上
“我终于投奔自由了-------
向你呀,台湾女郎”
而他还得回去
回去写一九八三的自我检讨
欢迎赵紫阳,继续攻击胡娜
写家书,向党报告
走回去的脚印却没有
再没有一个是来时的了
“HappyNewYear!”
一个老美摇下车窗喊道
然后留下他红绿灯似,?楞楞
站在雪白的十字路口
-------多像救赎的十字架呀
(跟我走,他说
嘿,慢点,八字没一撇呢,也不知
是我“统一”你还是你“统一”我?
那女孩说,身子滑出他的手掌)
亚美利坚亚美利坚
你阒黑的天空,请
请不要默默,Pleasegivemeahand!
广场上一座时钟
以秒针指着,指着东南西北
不断指着,钟面上嘀嘀嗒嗒打转
这便是表内所有齿轮挣扎的结果
打转,一秒接一秒,单调地…
然后越过太平洋
(到那换日线)
所有的钟表便都走完了一九八三
(可是中-------中国之春呢
怎么连个敢死队也没有)
只有信誓旦旦的阳光继续
翻山越岭去了,绕着地球那经线
一格格,无声地
而后头紧跟着的是谁呀
回过头看看去,唉,又是一队
纯洁的日子-------着白色礼服的一九八四
有点羞涩,啊还噙着泪,走上
烽火的祭坛
一九八四年一月一日初稿
七月二十日改定
创世纪诗刊三十周年纪念号
衣索匹亚的下午
-------衣索匹亚的苍蝇最喜欢孩子们了
始终一群群停在孩子的眼眶四周
那里一定有些什么
都躲到阴影背后去了
懒懒的,没有一只再飞,那些口渴的苍蝇
平时一堆堆,这时候,一只也没看见
救济品也是,还在地球那一边,爱之船上
沿着地中海还是大西洋,懒懒地散步
但孩子们还是来了,开始
另一个下午的等待
小黑睑蛋上,张着圆滚滚的
黑色小池塘,水汪汪,一双双地排过去
等待着,一点声响也没有...
啊还是有个孩子不小心,咳了一声
所有的苍蝇便都来了
自石子的背后,乾枝的背后,还有
草地旁枯骨的背后
都飞上来,纷纷降落小小池子边
嘤嘤嘤,快乐地舔吮
孩子们坐下来
整个下午没有一只手臂想抬起来…
(而远方,黑人总统吹着口哨正用室内喷泉洗澡)
七十四年七月蓝星诗刊第四期
小精灵
自心型的瓮里挣脱,那小精灵
撞开囚禁他的楼阁,青白着睑
出现在楼梯口,扯开小小的喉咙
用力,用力叫吼了两声
-------只有蜘蛛在墙角颤抖着小腿
此外……(那对精灵小眼滴溜溜转)
此外似乎没有什么
便整整头顶那小小的尖帽-------我送他的
拍着松鼠样的小腿跳几下舞步,顺势
纵身一跃,跳上楼梯的扶手
咻------地滑下去
拼铃,碰,隆
扶手断了,却惹得他
坐在地上,又叫又笑
走道上堆积的书本都吓得
吐出蠢虫。从不让他走出楼阁的
那小精灵,侵入我的厨房
爬上乌心石桌面,吻出白虫
扭开水龙头,挖出蚂蚁
打开冰箱叫出蟑螂
真不该养他,那小精灵
闯入我的卧室和客厅
躺垮了席梦思,拉断了铜扣抽屉
坐坏牛皮沙发按毁水晶大灯
甚至,甚至摸碎了我的银瓷花瓶
走向大门的时候
连把手都自己掉下……
那小小的精灵?你问他的身高吗
------大概只有BIC原子笔那么长
跳上跳下,最后竞带着我的闹钟
跳出雕花玻璃窗,走了
连同我的时间,意志,和坚挺的
自尊,只留给我一些碎片和灰尘……
当我自城襄,带着情妇回来的时侯
七十三年一月十九日联副
排长与兵
带兵以前,我也修过三个学分的
管理学,关于机器人的
但实在顽皮,这些兵
(没战好打,派来看守祖先的灵魂)
他们用钢盔养鱼,在枪管上插花
不时溜进大炮里休息
(都是好几百年的古物)
当这种排长也真窝囊,坐办公室
常常唤不到一兵半卒帮我换茶
连长来了,偌大纪念堂他好眼尖
就在那核战历史的立体模型下方
找到他们------竟也楚河漠界,将军起来!
结果就别说了,我被派到外太空
------调差一年,任务是看守地球
当然生气,就把那群家伙的脑袋,一个个
弄笨了一些
出发以前,他们还是来了
“我们会想你的,排长。”
憨憨地这些机器人说
在他们圆滚滚,同个式样的眼里
老天,我没有看到一丝丝怨恨
七十三年二月五日联副
高空跳伞
------不同于一般跳伞,乃自八千英尺以上的高空跳下,起先不需张伞,而靠手脚的张开,身缓的平衡,在空中自由滑翔,俟降至一定高度(如三千五百英尺)再张方形伞定点着地,技术高超者可无误地踩到地面一块十公分直径的圆形铝片。当其未张伞前可于高空表演数人花式接力的技术,而已张伞后,则可相互叠伞降落,我国神龙小组藉高空跳伞可在空中相叠七张伞,飘飘然如一娱蚣式的风筝,然后神乎其技地降落地面。但此跳伞方式非初学者可得从事,得一般跳伞次数超过两百次者方能入围。也非只为表演,而可载我情报人员深入敌后,于目标区以外数十公里处跳落,藉滑翔而接近目标并定点降落。本年三月中随作家访问团参观南部某跳伞部队,得大开眼界:席中夏铁肩前辈及张副司令勉励成诗赋之。寻思数日,终得成章,因记之。
孤傲的老鹰都落到下方去了
下一秒,我将把我,交托给风
房舍田畴,青山,绿水,以及
啊,以及一切会流,会动的,都交给地图
那乾坤袋底端,地球的掌纹。
而今万尺之上,触目刺眼的湛蓝
贯耳,盈盈风声,天地上下
有什么比这机门更钢冷,坚实?
背后幽幽冥冥的机舱呵,彷佛
彷佛淘空的暗茧仍想以细丝,缠来……
如今,呵呵,我已是羽化的蝴蝶了
轻轻一蹬,跃离高枝------
(张开手脚飞扬
张开手脚飞扬)(注)
一种意志在内里轻轻呼喊
血液向四隅奔张,奔张……
掉落中,恍惚一珠水奋力
奋力伸出翅膀,花开成,雪
由重,轻起来,呀呵!呀呵------
而,我的手脚呢
何处还有我的手脚
天以青青,覆我
大地以茫茫,托我
一切随我旋转,飞翔
随我旋转,飞翔
高空,清冷
而我是一粒核了
唯一的,真实
没有庇荫,到那里都是中心
飘哟,飘吧…
然而衣襟咧咧作响
是风,是风承住我
唉,托住我
以一张,软软
无形的手掌
将我平平下放
下放……
天空迅速撤退了
大地梦境一样漫开
向我,扑上来
青山绿水,棋盘的田,会流会动的
噫,怎么都轰流回来,且闪闪发光?
必须张伞了
哗------的弹出
且牢牢将我
吊住,我竟是那梗了------荷叶的梗
笔直地,向大地,向泥里,缓缓,落,入
还是笑了,地球那家伙如来佛似地笑了
乾坤袋里,唉,真实的妙藏依然是它
罢,罢,足尖点地,身子向似软似硬的袋底
轻轻,侧去------
注:叶维廉有句:“张开的手掌/飞扬”不敢掠美,附记之。
七十一年五月五日中央副刊
绿色家乡
从银河深处回转,我们的光梭
已投进太阳系,通过了小行星密集的
地带,火星在左,木星土星列右
正向地球航行中。儒者一号
这是拍发给您的第一封电讯
于雷射望远镜中,地球的面貌
圆融如昔,云气涡转,一种蓝色的温暖……
在宇宙中周游了一个世纪
您的福音,免除了战争无数
嘉惠了蝎子星云的几千恒星
这次派我回来,准备向您念念不忘的
父母兄姐,当面禀报,请安问好
二十余年前的传真照片显示
一百多岁的他们,依然年轻,仍透着稚气
您说,地球早有长生的医药
人类已逃过生老病死
他们的遗传工程你要我拷背一分
儒者一号,我已放出登陆小艇
他们的地址我再比对一次
纽约宇宙街一号,星云巨厦……
紧急!紧急!
儒者一号,上午数百士兵回来报告
说新旧大陆上,不见城市一座
“混帐!怎么可能!”
我大声暍斥,下午即亲自下去
果然山都夷平,沼泽遍地
布袋莲站满各处,就连一只兔子也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惊住了
回头却见冷冷的月球,也发散着
惨惨的绿光……
儒者一号,地球的样品
我挖了几千个,将携回化验
加速器已经启动,今夜准备以光速
回航。儒者一号,我们不如在外太空
流浪,继续传播那
和平的,福音…
七十二年六月蓝星诗刊新十六期
诗人的星夜
而流星是砥砺的火花
宇宙又悄悄俯冲,悄悄滑临了
拨退层层大气,滑近地球
滑入,啊赫赫巨机------
高挂着的点点机窗,喏,一小扇一小扇地亮了
上面坐着的,会是星子的代表们
有的胡子正青,有的已在奔驰中苍老
他们将一批接着一批来到,陆续捡取
这人间的万家灯火……
而此际千百窗口
白色的稿纸上有人将眼光
凝聚,划燃
灯蕊似的字句自绷紧的界面
浮游而出------蛇出
某种身长,最为火热
然而,然而夜之巨机------
啊,慢慢滑移,滑移了
“还有没上的吗?”星子们相互吆暍着
黎明时起程,唯明灯数盏与诸星
并肩起飞,这时代也将席卷而去
乘着黑色的巨大的翅膀
七十一年六月现代诗复刊号
风砂之神
------聆喜多郎
鼓声很轻,像在为一头小兽拍奶
而流水潺潺吹奏着弯弯曲曲的笛音
风,起起伏伏,按过所有的键盘后
幻化着身子,有时细尖
跳上树,为叶子针灸
有时顽皮,山凹间翻跳滚动
厌倦了,跌跌撞撞进入林里
竹子哈腰,虫子掩耳,鸟都瞑目
然后靠近每一头野兽的耳朵
细声、散播着冰河将临的传说
这是春天,为何天空站在枝头吮不出绿芽
这是秋天,何以大地昂首接不到一片落叶
风轻轻,用它奥秘的嘴型说
野兽们四处奔窜着
一个耳朵传过一个耳朵
奔窜着,践踏着
几千里,几千年,无止尽地……
消失着,森林接着森林
原野接着另一个原野
消失了,沼泽接着沼泽
天空下降,海在上升,乾坤倒转着……
终于什么都休止了
------一粒沙子向宇宙中沉没
而寂寂深黑中,极目处,一片白雾
又一颗新星正等待着诞生
(集中密度,翻转光亮,露珠般地……)
七十二年十二月葡萄园诗刊八十五期
隧道
恒醒着,亮着
白天与夜晚,一明一暗在外头
恰似限睑之一张、一闭
只有子宫是不分这些的
稍一屏气,就闯进这万花筒
争着要看这一步一灯
连连,连连的光环
就只有前进了
前进,向圆锥之顶
尖尖的牛角,前进…
猛抬头,方知每个现在都最宽敞
过去与未来,萎缩在两头
------尖尖的橄榄
欲起步,却茫然,不辨方向
而声光汹涌烟气滔滔
引擎喇叭隆隆轰来,再无暇抚摸
那庞大的实体,遂不知所以地
于速度的潮流中,浮浮
沉沉向前向前……
偶然惊觉,千吨山岩叠叠
压在上头,漆黑的本质
如何能细看,唯有那起起伏伏
埋下的乱葬岗,慢慢在咀嚼,采究……
(走出生命的都不及回头说什么
时代的手臂又太过笔直
我想挖掘灵魂的迷宫)
七十一年十月现代诗复刊第二期
死亡
再没有一颗星迎面飞来了
已然行至漆黑的绝顶
目极处,无光,无质点
无任何运动,绝然的黑
伸手,手指消融
弯腰,腰身消失
再也辨不出上下,左右
以及,什么是前后
(更不用说来处和去路了)
只是无涯的虚黑
黑
只是有个声音在内里
想喊出来,却没有
没有嘴唇
那是意志,不死的意志
一颗固体的质点,持续向前
向前勇猛飞去
虽然,所有的直线到头来
可能是弯的------弧的方向
都只是循环
在宇宙那底牌,谜样的掌纹里
便飞行,持续地飞行
(黑色的质点,在黑色的漩涡里)
七十三年二月“掌门”诗刊第十四期
魔术师
------S---95奶粉事件的联想
我们这里,有世界最多的魔术师
当然,也有最好的品质
他们老老实实,不戴高帽
不穿燕尾服,也不喜欢有
妖娆、性感的助手------事实上
我们的魔术师,与观众,一点距离都没有
表演,可以随时,道具,俯拾都是
我们的魔术师不爱表演幻术
譬如:美女分尸;
一束花摇成一只兔子;
让非洲雪豹在空中漂浮;以及
使一只大象从舞台消失……
等等这些,唉,不过是幻象的幻象
而我们的魔术师并不爱幻想
他们一辈子脚踏实地
他们让学生看得起四折书
让穷人戴得起劳力士
让新车用假机油可以行驶
让世界人人摸得起,浑圆、完美的
苹果二号------AppleⅡ
他们还保持老祖宗仁慈的传统
我们的魔术师,只向人们收取微薄小费
便使口渴的人可以喝黄樟素
呼吸困难的人可以吸收戴欧辛
嘴馋的吃了黄麴毒素保证没事
如果生了病,请一定
一定要相信我们的魔术师
用没有消毒的塑胶针筒才能早日康复
真个是无所不能,我们的魔术师
只要他指尖轻轻一点
包子可以更白,虾仁长保新鲜
至于韭菜包心菜、小白菜芥兰菜
放心,统统虫子不长一只
甚至,我们的魔术师,甚至只要摇摇
工业酪素,便曦哗哗泻成灿白的奶粉
包装成S---95,喂我们孩子
哪个不是,浑浑圆圆的小胖猪?
所以说,真是好,我们周遭有这么多
世界一流水准的魔术师,技术高超
法律揪不出,监狱关不住
日日夜夜卖命为我们表演,免费的------
请,请他们不要怯场,千万要继续
对了,大家一起来,鼓掌!
七十三年十二月七日联副
剥虎大师
剥虎大师其实是冤枉的
他多情,而且爱虎,偏偏没人知道
大家只夸他技术好:目无全虎
刀起刀落,只见哗啦啦筋骨松错错垮下
庞然浑然一条吊睛虎转瞬
肉泥一堆,而且没有
没有一滴血会流下桌面
当然也不会有一点垃圾会产生
剥虎大师最爱台湾这环境,便把
血呀、骨啦、肉哟、鞭啊,统统分给了人们
那些可怜的人,有点败肾,需要固精
虎视眈眈之后,上前拼命抢食着
至于内脏,则是剥虎大师含着眼泪
大口大口吞的------他是冤枉的
却没有人知道,摄影机只照他
数着一张一张的钞票,却不知是他把
苍蝇唤来,舔尽上头残留的血迹
这个秘密------唉
只有他跟老虎们有默契
它们每夜都跑来
排队、摇尾、乞求,请他赶快履行
很久以前,在印度,秘密会议的决定
但这是多么难喔,自从救它们出孟加拉
来到台湾,才准备磨利快刀
报纸骂电视骂,有人写信
有人电话,讽他笑他:好腥、好血、好钱!
这么大功德下场却如此
“冤------哟,冤------呀”剥虎大师心里狂喊着
他已经下了决定,要在迷信法律的人们
决定立法以前,赶快帮老虎们升天
剥虎大师最看不起保护动物的人了
森林一批批倒下,山岳被剖开
冲进去柏油公路与机器猛兽
也不问老虎愿不愿意,让它们奔走于
动物园,马戏团,以及一小时就可以
走完的草原。试问:那只老虎会喜欢?
------难怪它们都想做“人”!
要在来日虎年时,投胎,转世!
便托他------剥虎大师
仿效西藏天葬的法子,分尸之后
散食于天际,在世间来个尸骨无存
剥虎大师是冤枉的
你看老虎们还在排着队,摇尾求他超渡呢
他的确是冤枉的,他要奋斗到底,而且
而且四年后,准备上汉城奥运
(老虎是那次运动的标记)
解说现代老虎的生理和心理,以及
孟加拉虎,灵魂如何升天的故事
附注:
天葬,是西藏特殊风俗之一,认为灵魂要得到完全自由以进入下一轮回,必须将尸体完全消灭,乃由割尸人将之捣碎,分予秃惊啄食。
七十三年十一月四日联副
衣带渐宽终不悔
------王国维
留着便留着了,那些结
在辫子上,一缙绺一绺的
成串的心事,梦里任它纠缠
任它在脑门后,悬着
晨起时仍对着去冬的镜子
仍是伊,为他慢慢梳理
梳着梳着,却起了雾
隔着什么了
犹似院后低垂的柳条儿
仍浸在旧时情境里
却叫一场雨给偷偷换了水
面对时,也只有张口,讶然------
昨夜回来,清朝的天空
今朝出门,满街的民国人……
放归的太监要将宫门阖上了
他仍奋身上前
坚持着------
却被重重地夹伤了
他是夹在古典与白话间
最后的一道,夕阳余晖……
七十三年八月诗人季刊第十八期
土地公公
阿农劝我去大厦中养老
说每片窗户也是一块田
一栋大厦就垂直着好几亩
亮溜溜的水田,玻璃的
田埂有木头的,有铝制的
他的诡计我还不清楚么
这会儿,哼------
一定又在媳妇房裹叽叽喳喳
他家日夜流来流去的洗牌声
也是一样,坚实的田埂都从那儿崩垮
我老是老了,泛白的胡须总不及
扫清案桌上的落尘量
可就是要守住这几顷水田
和包围上来的玻璃田们
奋战,直到最后一只鹭鸶
最后一枚,我的卒啊,都飞走!
七十二年二月十日自立晚报
本事
落地的长发小比丘尼扫净后
不知倒向院后何方去了
从蒲团上,缓缓她立起------
欲撩发的手指半空中却停住
风吹凉,青青微亮的头顶
想抖抖肩上残留的发屑
(那些细黑、不易看见的心事)
几只小鸟廊柱间吱吱喳喳
而琉璃瓦上点点正噙着,啊许多
光的流质
七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商工日报
岁首怀友人
l
寒流是持续不断的
漫天云雾将远山近山围入
云端,雪线才到竹子湖
就手脚发软了
台北在蒙蒙细雨中------
厚重的日子又挂上墙
钉子伸长了颈,竟无怨言
湿度百分之九十五
小镇也是的,纽约也是
在记忆某个角落的钉子上
吊着,从一条街掀到另一个
街头,暗处踽踽独行着的
是你?是我?
雪花自深邃的夜色间
星星似的撒落下来
街灯下银花花的一片……
隔着毡帽,听到有人唤着
四下回顾,略无人影
远处传来铲雪声
2
杜鹃花的消息你一定想知道
昨日站在五楼顶的小庭园
是有四、五朵,对着台北的街头
开放,雨中却打谢了
其余的仍含着苞
寒雨下忍着
像在倒数计时,还是
喃喃念咒?
放晴后,去竹子湖
想早日溶去的一匙雪
坐在草叶尖上,透明成露珠
收世界于晶莹的圆中
动着,发胖着
且缓缓,耳坠…
七十二年三月号中央月刊
访旧
------肉体者,天地之旧友,感叹老诗人之过世
也许花开最盛的地方
就是他埋身之处了
春临时,第一朵野花自他耳根
开始------辗转发际
直到覆满
蝼蚁们在他身上巡逻着
检视新得的家居
工人来了,抽完第三口烟后
割车机咧咧作响
夏汗杂草香,寻叶脉
流荡下去,滑过他唇间……
一对男女在不远处轻声朗读
他的诗作,那他,最不爱的一首
声音细细嫩嫩,非常年少
向草丛,入蚯蚓洞
弯弯,渗进去
那本领,唉,只有新鲜的雨水能够
渐渐有些磷火
秋天试着裁下一叶叶阳光
将他杂乱的肌肤,仔细地
覆盖,覆盖…
冬至雪落,一片片
白花花,都是天与地
纯净的接连
落向草丛,落入他
寂然黑深的眼窝
似流星,孤独地指向宇宙
而蝼蚁们在他身上巡逻着
动植物们渐趋,繁富
(诗集的纸张,正涨价呢)
七十年十二月葡萄园诗刊七十六期
灯塔
老者从灯塔的回旋梯下来
阳光下走过一排斑剥的白墙
上头涂满了:某某某到此一游
老者停下来,歪头检视了一番
(这是他唯一的收集品)
有的写于一九三一,有的一九八三
捡起散落的果皮
和空罐头,踽踽走上堤防
水泥地的阳光多耀眼哪
打亮他粗黑的脸庞
身影则乌云一团在地面
向海岬有力地移动,移动
似塔影,也不管海风怎么吹……。
礁岩间传来学生们的嬉笑声
和着浪涛------?
老者会心笑了一笑
白髯跟着也飘动起来
好像对风说
全世界的海湾都一样
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
年轻的浪花啊!
七十二年八月阳光小集第十二期
水手
------寂是波,寞是浪花
又一波努力举高的海浪倾倒
在你酒杯的光影间
(碎向沙滩)
数来数去,都是泡沫
清失前,另一猛浪紧跟着
压下,哗------
也只有这些了
我们的谈话
天气,女人
远方的战事
(家乡葡萄酿了酒没有?)
用简单的英语
在这异国的海滨
古老的露天酒店
(什么时候开张的?
------喂,酒保!
一八八八?天!)
来,喝完这杯就说再见
(把刚刚说的通通暍回去)
然后向那边?东?西?
耸耸肩,两只拇指比着两端
啊是了,这古老的海真行
哪头流不都相通?
你瞧它牢牢地抱住地球
那寂寞海角天涯
怎么地震都不虞掉落
(又一猛浪扑来
在你酒杯的光影间摔倒)
而你是一艘葡萄牙
我是一艘中国
犁过这英语之海------
这回你笑了,纵浪的笑
酒在粗茧的掌中颤抖着
蓝眼珠的背后却是
广袤不可极目的深沉
七十三年六月五日商工日报
鹿港专家
------悼尤增辉
划过三百年的长空之后
一块陨石砰然落地
荒草中埋废多年,终有一人
走过去,绕之再三
去鸟粪,净泥灰
敲研钻磨,终于呈现:
瞵峋是结晶,发黑的是
稀有金属
抚之,信不信,犹有余温
千万群众前往观睹
绕之,指指点点都叹道:
“从陨石尖往上看
嘿,是有过那么一道
巨大的光芒!”
七十一年五月“台湾文艺”革新号二十三期
船员
每回他回来
总猝不及防,一朵乌云
抬眼之间,骤然飘至头顶
压下,温柔柔地压下,之后
唏唏哗哗------雨一样的击打
两臂之间张开成起起伏伏
起起伏伏的草原
经年的喟叹化作一只白鹭
急急拍翅
没入雨中……
挣扎着起来,梳妆
窗在镜中框着一口天
彷佛自井底仰看井口
放进来一带阳光
他在床头点烟
收下火光,一口雾自嘴中
轻轻吐出,在阳光中
进进,出出
“我得走了”
雾气便飘,起,来,自窗棂
一格格地,蒸发
直到最后一滴体臭都散了
妇人开始闲踱起来
看一只猫在窗口,对着阳光
眯眼,早晨坐到黄昏
影子放长
收短,又放长
更多的时候则蜷曲
蜷曲,埋首
进入黑夜
六十九年一月海韵诗刊第四期
遗忘
拨过来翻过去,一叶叶
轻覆着的日子都烧尽了,焚于黄昏……
只是有丝丝的哨音在空中
长长的清泠,抓不住
犹似腾起的烟,飘散后犹浮着味道
而无心的风盘旋着
绕着余烬,戏谑,盘旋
试图由最底的隙缝走过
不意,薄灰仍烫------
急急------抽身,将它按住
暗夜里却翻过来,偷偷暖身
唉,坐对天地吧…而
而明日呢
啊,明日在旷野之外
留下限前,好一片空档
七十一年六月现代诗刊复刊号
耳环
------送友人回台省亲,以此相托
莫非万里路只是稀薄的绝缘
眯着眼,彷佛你早已瞥见
远远的白云间,东海上
如来佛掌中,一座仙岛
无所事事,你拉我,绕机场一周
走路的姿势恍如云朵舒缓地
散心。不该送你
乡愁你最轻时我最深
就随你航行了,我的心情藏在
你行囊的一角,小小,小小的
绒盒里,白珠一对
昨夜灯下与我对看
日后镜里,不知
她会怎样的端详……
来回走动已经整个下午了么
暮色将阖时我守着寝室的窗口
想此际,你该飞越哪片海洋
毕竟是八万、六千、四百秒的绝缘
远去的天光令我疲倦
疲倦,想睡…
夜色浓时我迟疑着是不是
终该有梦,有梦就能先你
返抵家门
七十年三月五日联副
三月八号这天
最后总算坐下来,在沙发上
这才开始,我叠尿布她查育儿百科
(不爱吃饭的小孩怎么办?)
直想打哈欠
便呵欠?用?力?地
“嘘------”她比着嘴,“轻点”
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侧耳,隔房刚睡了
两位、小小女战土
一个抱着兔宝宝
一个吮着小小法国号
而刚清理干净的战场------那客厅
缺手洋娃娃和断尾布猴子都躺得很好
表演过的故事也都回到故事书上
黏好的ㄅㄆㄇ
消毒过的奶瓶,以及
晾干的尿裤
一件件,排列整齐
像战利品……但战士在隔房睡了
唯留我们,男女佣兵,在后头点收
“我去写稿”站起来我说
在书桌前,握着笔竟也愤愤
想劈兵斩将,反抗些什么
上场不久,却远远传来
偃旗息鼓的鼾声
一把剑掉下地,心喊不妙
正想叫:“嘘------小声”
已有人为我捡起------是一支笔
妻的手身后揉过来
滑过脸颊时
那质料
竟已是什么细砂磨过的
微微的、粗糙
注:法国号,乐器名,喇叭之一种,此处指奶嘴。
七十三年三月十八日时报周刊第三一六期
飞鱼
飞鱼追逐你颈间的红丝巾而来
跃离潭面,在清晨,摇晃的舷边
丝巾的花结是轻悄的手所绾成
(轻轻绾住你灵魂的瓶口)
犹如昨日棚架间,我笑着走去
为新生的葫芦束好腰
蝶形的红缎带,引来
过路蝴蝶的惊睇……
又一只,再一只,自
叠叠的绿波间闪出------
那飞鱼们
潭的眼睛,瞬着你,瞬着
落回时,溅起花花的笑珠
“小心!那边一只”像要咬住
你颈间的红丝巾
泼刺一声,跃过
云的倒影
七十二年九月葡萄园诗刊八十四期
双子星
再呼吸一次你呼吸过的
空气,你刚读过的夜色
我正在复习,就这样睡下
并排着,共枕一被,什么也不做
也很好,这样的姿势多像百年后
我们分枕躺着,只你离我
最近,在地下,中间隔着薄薄的木……
又仿佛此际茫茫夜色,千亿星系中
我们最亲,两颗双子星,看得清彼此
圆美的弧度,生的火焰在流转
华美的光辉,虽然仍有填不满的虚黑
隔着,那是万有引力适切的
距离,也是不易把持,永世的寂寞
何其幸,眼前唯你我是火跃的星球
其余的都遥远,多遥远啊
而两颗如果有一颗先寂灭,另一颗
会不会坠落?平衡凹陷,世界兴起
一场小小的混乱,待再寻找
新的方位,一切又已回至最初
------没有名氏。或者也随后
自引核爆,轰的幅射出去
追逐昔时发光的点点滴滴
宛如我的呼吸追逐着你底呼吸
那婉转流窜的空气,若有若无
若有,若无……
(只偶尔碎碎谈话声加入)
就这样躺着,什么也不做
也很好,被子拉得高些,热量在棉絮中
传递,像我们未来共枕的大地
世界有太多太多未竟的故事
有些且带入梦境,有些只好任它
继续流浪
在梦外……
七十二年五月秋水诗刊三十八期
吵嘴
争执时,冰结的言语
在冬日的河流上漂浮
硬碰着硬,冷冷地推挤
而不断自生活的两岸倾倒下来的
仍是草的渣滓,风的流言
雨的歪曲------
(唉,这群始作俑者)
末了临河望去
只见纠纷的泡沫
在硬与硬间遮断了可能的隙缝……
冰下一尺仍是河
几只鱼儿游着,不时
想跳起------
啊,那是一旁傻坐
茫然的,孩子们的眼睛
七十三年十一月葡萄园诗刊八十八、八十九期
果
中年,而仍发黑
青春就是这样不辞,而别的么
花未黄,却自高处坠落------
(趴着
似侧耳
在倾听什么呀)
而叶子们仍自茂盛
为了一果之诞生……
七十一年四月秋水诗刊三十四期
旱象
一场雨后
池塘里又有了水
只是薄薄一层透明
便容下整个天空的倒影
路过的鹭鸶也发现了什么
缓、缓、飞下来
池中走动着
似一只观察地形的斥候
偏着头,打着
小小的问号,白色的------
喏,这下像有了答案
它举脚察看趾掌
伸长长的尖嘴,俯身
与水中的自己
接吻------啊不
泥鳅
七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商工日报
大黄河
万千诗词文章沾你的水写就,引领风骚。
亿兆黄种子孙饮你的神长成,奔流四海。
前言
中国发源于黄河流域,中国博大丰富的文化可说拜黄河之赐。而一部中国历史也可说是与黄河搏斗的历史。黄河以前是古洪水,后为大禹所治。周朝五霸七雄以后,黄河河道时南时北,几千年来,大徙六次,大决二十余次,泛滥横溢数百次。历代水患成灾有文献可考的竟达一五三七次之多。所过之处隳山夷壑,漂城灭邑,人命财物损失不赀。积古今多少才智,穷思极虑,仍无法治它于永久。黄河没有服输过,中国人也没有服输过。
黄河一方面为害虽烈,一方面多少诗人词人却咏它歌它,“黄河之水天上来”,视它为神秘难卜的“龙”,视它为中国的精神表徵。易经所谓“易,变易也”(同时又有简易与不易二义),就是体认到宇宙乃无数“动体”所组成,上至千亿颗恒星,下至动植物、空气、水,以至极微小的细菌、微生物、包围原子的电子,都各动其所动,变其所变,相生相长,相克相消。而黄河在河道淤至不能再走时,便溃决泛滥,又冲刷出一新河道,就是一直保持高度的“动”态,若不顺势顺性导之,再高再厚的河堤也难堵住。因此“动”也可以说是一种“自由”。黄河之伟大或部分肇因于此。
序诗
有一条河
血液属于黄色系统
彩度比金淡
性情比火焰安定
这种颜色,与庙宇的琉璃瓦
新春的长龙,类似
与两岸泥土,相当接近
与你我的皮肤,几乎雷同
一条河,几万年来一直坚持
黄种
一条河
一条四千六百公里的长河
在多少前辈的记忆里
壮阔着奔流着低吟着
日日夜夜吟成一支长歌
多少梦里唤他回去
一条河,在多少
我不能晤面的兄弟跟前
几亿只限睛排在两岸的跟前
壮阔着,奔流着,咆哮着
日日夜夜流成一条希望
多少梦里安抚着他们的委屈
一条河
一条在对岸不在我跟前
属于历史不属于我的记忆
一条没有水依然润湿我
没有颜色依然辉煌我
没有声音依然澎湃我的长河啊
在黑绵绵的一大片土地上
躲着,不敢看我
自我出生开始就躲着
就缩成半尺长
萎萎缩缩,曲在地图上
本诗
夜里仰观星空
华华,灿灿
裸眼可见的那五千颗星子(注一)
远远,近近
镶在夜太空
在地球四周
不可见的千亿颗在想像之中(同注一)
宛如以冥想俯察体内深处
一粒粒,小小的细胞
细胞中一粒粒,极小极小的分子
分子中一粒粒,极微极微的电子(注二)
一切都在动
无星不运行
无物不动
地球之中肉眼可见
水最动
开始是一种气,弥漫天地
升则雾
腾则云
降则雨
结为霜,晶为雪,坚为冰
聚集是水,是溪
是江是河是海是大洋
循循环环,永不终止
身体百分九十它所赐
四大古文明,它所赐
黄河恒河,底格里斯
幼发拉底,尼罗河
多少子民生来,死去
在两岸,千年万年不断如河水
不舍昼夜
不舍昼夜
日日,日日黄河
以一亿立方米的水量(注三)
流去,日日,白云千朵万朵
在远方诞生,从渤海湾
边河而上,逆河而来
看一条柔柔,柔柔
却金闪闪的黄种手臂
伸进中国,怎样伸进中国
穿过鲁、冀、豫、陕
穿过平原高原
穿过沙漠
不舍昼夜
千朵万朵白云逆游而来
沿路指指点点
看这只手臂的拳头
怎样在中国的深处张开
怎样缓缓张开掌中的秘密
缓缓,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以及
小指们,啊,千只万只千只万只
看千只万只手指怎样运气
怎样施展内功
深深,深深地插人中国
插进千岩万壑
------终于扣住中国伟峻的肩膀
终于,传来一声惊叫
自远远的崑仑山脉,巴颜喀喇
自噶达素齐老峰(同注三)
啊,一声美丽的惊叫
瀑布一样的挂下
------轰
一呼百应
大川十数,中川百数
支流细港,千万无名小水们
中国的点点滴滴
都奔腾而来,奔腾而下!
望东,千转万转
永远望东
绕积石
过青铜
入河套
扶着陕西山西两岸高原
向龙门奔进,奔去(注四)
而渤海在东方,远远
在数千里外
拚命向它挥手
招手,不舍昼夜
不舍昼夜
一滴露打湿一株草
一条脐带牵出八千多里长
从青海流到渤海湾
从北京人流到山顶洞人
从旧石器时代流到新石器
从仰韶流到龙山
从黄帝流到民国
从祖宗流到祖孙
流过多少人的眼睛
流过伏羲燧人神农氏的眼睛
流过唐尧虞舜夏禹的眼睛
流过文武周公姜太公
流过孔子老子孟子庄子的眼睛
流过司马迁流过张骞流过苏武
流过班超流过法显流过玄奘的眼睛
流过关公李靖天可汗
流过诗仙流过诗圣
流过平林流过漠漠,流过白云
苍狗,流过唐宋多少骚人墨客的眼睛
流过岳飞流过文天祥
流过成吉思汗流过史可法的眼睛
流过南下北上,多少健马
多少惊吓的眼睛
流过左宗棠孙中山八指将军
流过张自忠
流过二十四史多少圣雄英雄的眼睛
流过中国千百亿人的眼睛
像星辰都朝望银河
这样不舍昼夜地,流过,流过!
不舍昼夜
多少相同的动作,在两岸发生
洗米,洗菜,洗澡
日日月月年年
在流域的大小溪旁
不同的手,同的是黄种
多少小米小麦玉米高粱
奋力吮着河水,生长
日日月月年年
在关中,在伊洛,在塞北
渭、沁、洛、汾,以及
千万无名小水们的两岸
不同的谷物,同的也是黄种
多少捣衣声,夜夜在长安
多少高士,古今,在坝上
俯仰天地,吐纳正气问心自省
多少隐者侠士在五台
在崇山在华山
在黄河流域的任何地方
坐禅、练武,丹田运气
有时太极,有时武当有时少林
顺气,顺水
顺天,顺性
一切都在运行
在看不见的内里,运行
一分都因为动
一切都在动
肉眼可见水最动
黄河,中国的胎盘、子宫
脐带!中国最最具体的“动”
中国黄金闪闪的龙啊
曲曲折折,曲曲,折折
爱动!
爱像新春的舞龙
爱在人烟稠密的广场
爱在华夏中原,平平坦坦
爱动的龙啊
年年三泛,桃泛伏泛
秋泛,像三番庆典(注五)
共工不知,治水四十年无成
伯鲧不知,最后遭殛羽山
大禹深知,所以凿龙门决汝汉
顺山导水疏浚九河,平息洪水
无大灾害一千六百余年
齐桓无知,九河填八
拓地自展,种下祸因(注六)
孟子知道而战国七雄不知
你东港我西沟
好看的金堤千里(同注六)
有时拘它有时束它有时
纵它,有时嫁害有时瀦利
难受啊,为人利用,难受的黄河
忍啊,孰可忍孰不可忍的黄河
怒啊,动怒激怒狂怒暴怒的黄河啊
一条潜龙跳下龙门再不回头
再也不回头的黄河啊
泻------泻吧------泻
------一泻千里,几千里!
变迁六
溃决二十余
泛滥横溢数百
夺卫,夺漳,夺济,夺泗夺淮
跨州连郡,纵横燕皖豫鲁苏
自汉而晋,而六朝,而随唐五代
而宋而元,而明清
贾鲁、王景、潘季驯、靳辅……
输入古今多少才智的心血……
堤、堰、埽、坝,都用
滚水、分水、引河、涵洞,并施(注七)
而黄河,而龙啊
中国最神秘最最雄壮最最撼人的龙啊
终不肯藏形,不肯就擒,终不肯!
一切都因为
动
……史不绝书
这一切“辉煌”的记录
一切的“动”态
史不绝书
而如今,隔海竟已不闻
枪杆子排在两岸
三门峡刘家峡两坝挡住(注八)
听说黄河就已服输
沉沉潜潜,黯黯,谁知?
唐山地震一夜,六十万具尸横
红十字会欲往救助
“不必!天助自助
除了人造卫星,谁都不许看”
黑黑,黯黯
沉沉,潜潜
地图上缩着躲着
缩着躲着的黄河啊
红祸已足,请你啊请你
稍安勿躁
三十年来要看黄河
日日看不到
日日在地图上看到
日日看不到
日日在前辈的眼光里看到
三十年,三十年要看黄河的“动”
(就是溃决也好)
日日,啊日日在报上看到摸到
在九龙边界在港澳水边
在报纸的一角那照片,看到,摸到
渔船上排着
丛林里闪着礁岸躺着,水里冒出的
一颗颗的人头
那其中远自华北来的,会是你?
黄河啊,会是你------
泛滥了三十年,流浪了几千里
偶然滚落到自由边边
斗大的水滴?
那人头,那水滴
那人头流下来的泪水
那曾径看过黄河粼粼闪闪
黄河也看过它,的眼睛
那曾经是河水的泪水
滚落------滚落
曾经滚来滚去,曾经万古以来
始终滚在中国的土地上
始终抓住中国,中国始终抓住它的
黄河之水啊,滚出了赤地
竟再也啊不肯回去!
------这只是小小的溅
小小的溅,背后必有
满满的一杯水一盆水一缸水一湖水
抓着杯缘盆沿湖堤,等待
倾出。因为一切都要动
那洗衣的,离开了河边
那捕鱼的,弃了船
种田的不再来舀水
一个个背过脸,四处去流放
那束紧腰的,都慢慢
慢慢走向中南海
喊饥,喊饿
几十人几百人
那不敢哭的,都伤心落了泪
慢慢,慢慢涌向上海
静坐,示威
几千人几万人
(胸前吊着抗议的白布)
那拿锄头修理过地球
拿拳头打点过中国的
都慢慢挤向天安门
抵着枪口,打开胸膛
几万人几十万人
让泪水与鲜血,鲜血与泪水
尽情地喷出
滚成河,将广场
深深地吻住
什么都要动
那从前,低头默默说:
“我们是人民”的
终于有人大声问了:
“人民是什么?!”
那从前是无名小水的
现在都有了方向
都慢慢向京城集中,游动
在正阳门下,在火车站里
在公安部前,在龙舞过的广场
涌动,淙淙,淙淙
交流,探索
并向四面八方
八面四方,招喊
招喊更多的溪水
从前在城墙下站着的
现在都试着,向城头坐
抓着几千年古老的城?
向古今上下看
像黄河当年,下了崑仑山脉
坐在龙门口,坐在山崖的边边(注九)
向四方观看,向下看
向河南河北看
向山东山西看
向渤海湾远望
要找一个方向,像满天星云
涌到银河的渡口,等待
溃
决------
注一:根据天文学家统计,在天气晴朗的黑夜里,人类站在地球表面用肉眼所能看到的星球,大约只有五千颗,若用天文望远镜,则百倍千倍于此。而宇宙中据估计至少有千亿颗像太阳那样的恒星存在着。
注二:细胞(cell),为构成生物体之原器,其体形甚小,非藉显微镜之力不能窥见,就像大多数的星球必须藉助庞大的天文望远镜才能看见。又下等生物仅由一细胞构成,高等生物则由多数细胞集合而成。且蛋白质为细胞之基本构成物质,蛋白质又由较小分子的胺基酸构成,分子又由多种原子组成,原子又由中子、质子组成的原子核及电子的在外包围旋绕所组成。
注三:黄河正源出青海省巴颜喀喇山之噶达素齐老峰,申丙着“黄河通考”只谓出于巴颜喀喇山之东麓,宋希尚先生则谓出于星宿海,其实星宿海为汉时古河源------后人因而有黄河两重源之说。近人则谓星宿海与噶达素齐老峰均非黄河源头,而谓“约古宗列盆地”西南端的马河尽头方是其最初发源地,众说纷纭,仍有待查考。黄河河长一般有谓三千哩,有谓八千八百里(辞源),有谓八千华里(辞海),四千六百余公里(辞海),申丙“黄河通考”较保留,谓除河源与海口未精确测量外,河长尚有七千七百余里,合英里二千六百。宋希尚“中国河川志”则谓黄河全长四、四五○公里,则合英里约二千七百六十余(一哩为一?六一公里),华里八千九百(一公里为二华里?)。但宋氏以为河出星宿海,则星宿海至噶达素齐老峰尚未计在内。黄河流域面积七十四万五千平方公里,耕地面积六亿五千六百万平方公里,占全国面积百分之四十。河源海拔高四千三百六十八公尺。流量平均每年四百七十亿立方公尺,诗中言一日一亿立方公尺,取其整数而已。
注四:黄河自河源东南流,至星宿海,东流瀦为扎陵、鄂陵两泊,东北出,经大积石山,河水开始泛黄,入甘肃省境,纳大夏、洮、湟、大通、祖厉诸水,出入长城,再循长城北行,经贺兰山东入绥远省,自青铜峡北行,始入河套。自此屈曲东南行,经陕晋两省界而入河南省境,穿壶口、龙门二山,纳汾、涑、渭诸水,始由高地而入平原。至漳关阻于秦岭,折而东,纳洛、沁诸水,陡落平地,再东北流,经河北省入山东省,至利津县入渤海。(引自辞海)
注五:黄河之水盛涨,皆有相当期限,因名为泛。共有十种泛期名称,见“黄河通考”页四二六。自清明节起,阅后二十日为桃泛,因此时桃花盛开。自桃泛后至立秋为伏泛,自立秋至霜降为秋泛。
注六:史载自禹导河成功后,河不为患一千六百余年,但商代成汤迁亳,已含有河患因素,去禹导河只六百多年。终商之世,迁嚣、迁相、迁邢、迁耿、迁殷,凡五迁,皆与河患有关,故一千六百余年无患之说也不可尽信,然古代地广民稀,移民避患,顺其自然,日久则河归故道,故迟至周定王五年始有河道大徒发生,去禹治河已有一千六百七十六年,或谓河道大徙乃因禹之九河,齐桓公填塞其八,以作居民田邑,下流被壅,上流当易改道。春秋战国时代,王政失坠,列国竞疆,黄河流域国以十敷,咸图自便,或贪水利或避水害,因有瀦决防壅之事,故孟子有以邻为壑之讥。一般相信金堤千里是在五霸七雄时即已施工,因列国分疆无统一记载,故到汉朝始有这名称。参见“黄河通考”。
注七:王景,汉朝人;贾鲁,元朝人;潘季驯,明朝人;靳辅,清朝人,均历代治河较有成就者。堤、堰、埽、坝,滚水、分水、引河、涵洞,均治河之方法,见“黄河通考”四、五两章。
注八:三门峡刘家峡,为中共建造的黄河水坝。
注九:竹书纪年载,帝尧十九年,始命共工治水。其时龙门以下一片汪洋,更卑下处深浸不测,按洪水之患乃因无河道而万流无所归纳之故。故大禹凿龙门,因山治水,山治而水亦治。
六十八年十月十日联副
七十三年七月修定
黑洞
------记“天安门事件”
本诗缘起
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在中共控制最严密的天安门广场,爆发了规模庞大的抗暴活动;这一天,是中共政权建立以来最恐怖的一天。那一年的清明节在四月四日,而送花圈到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的活动自三月二十五日即已开始,表面上是为悼念已故的周恩来,其实足“四个现代化”的饵引诱着他们,此乃在共产政权下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行为;并藉悼念的活动将久埋胸中的愤恨不平抒发出来。而示威活动则自三月三十一日开始,起先只有数百人,到四月四日涌向广场的则已达五十万人以上,由于四日深夜,中共警察和士兵将数千个花圈和布招强行撤除,激怒了群众,因而五日一早开始,便发生暴动,将广场附近的几个重要建筑物或捣毁或放火,形势相当不可收拾,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面对这样规模庞大的暴乱,一直忍到五日晚上六时半才采取行动,先广播了吴德的讲话,劝导群众离开广场,
并威胁不惜打一场“人民战争”。随即将广场以五层关卡重重堵住,离去的人群在各个路口均被登记,以为日后盘问的根据。待大部分人离去后,部队即开进,四路包围广场,八时开始即行大屠杀(中共新华社则报导为九点半开始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先是以高压水管喷射仍留在广场抗议的群众,其后凡是身上沾了水的均遭数人围攻,以枪托、刺刀、棍子打击,未死被捕的,日后有不少也遭分批枪决。而当场死伤人数据后来报导,在数万人以上。
天安门建于明朝,约在一四一七年,当时叫承天门,后来清顺治八年(一六五一年)改建,改名天安门。毛共重要的庆典集会均在天安门举行,并拍成影片向世界耀武扬威,展现它控制人民的手腕和力量。梁漱溟曾说:“天安门的每块砖,都烙着大陆农民的血。”真是一针见血,因此天安门可说是封建独裁王朝的标志,在这样的地方发生抗暴事件,其意义自然极为深远。
四人帮倒台后,华邓等为安抚人民,反把天安门事件形容为“动机正确”的“革命事件”,说砸车的是英雄,一切杀人的罪过倒都推给了四人帮。但可肯定的一点,天安门事件确是大陆人民共同的心声,是百万群众最直接的怒吼,是久蛰后的第一声春雷,对其后大陆民主运动的影响至为深远。
面对这么重要的抗暴事件,若能以叙事诗的型式来描述其经过,意义自非比寻常。本诗即参考各方面的文件资料,以及当年参加过此一事件青年之叙述补充,加上血浓于水的感情,酝酿数月,终成此近四百行的长诗。因整个抗暴过程中并无主要的人物(其实个个都是主角),故诗中即透过夏之炎先生笔下的一个人物------古乃新的眼睛,来叙述此事。古乃新是夏氏大作“凛风、血雨、天安门”(原名绝对零度下的钢)一书中的主角之一------古丙存的长子。“古乃新”或“古丙存”两个名字均系谐音,有“存古、取古则新”的含义,就如同“夏之炎”即“华夏之言”,诚为“别有用心”。古乃新曾在一九六六年参加“五、一六”红卫兵集团,打击刘少奇等的文革活动,后因失去利用价值,被发放至东北冰天雪地的大兴安岭劳改,多次逃亡不成,冻断了十根脚趾,并眼见许多知青伙伴因自杀或逃亡而陈尸异乡(遭下放命运的青年到一九七三年,在七千万人以上)。一九七六年春,经过八年劳改,古乃新回到北平养伤,刚好碰上天安门暴动事件,激起其无限感伤,十只脚趾虽失,却誓为死去的难友向“政治骗徒们”奋战到底。夏氏只写到民兵在四月五日晚开进广场准备大屠杀的场面,但对整个天安门事件并未详述,故本诗即续其意,并以诗的形式写出。
同为青年,却生在光明与黑暗的两个极端,设身处地想想,能不激起许多感慨?谨以此诗敬献给参加天安门事件的百万勇者。力不能同出,愿声援之。
序诗
有一种星
在宇宙深处躲着
以无比、无比的引力
吸住所有的物质
向星球内部萎缩
层层密密,向体内紧缩、紧缩
密度之大,引力之强
液体吸住,气体吸住
吸住会烧,会燃
会飞的,吸住光!
深深,黑黑,宛如黑洞
不放光的一颗恒星
在宇宙深处藏着,藏着(注一)
千百梦裹我梦见
梦见生我养我育我的这块土地
下放劳改,远离再远离
仍是我所爱的这块土地
竟也崩落,坑成黑洞
地心引力庞大,无以抗拒
吸住我,吸我下坠,下坠------
我听到自己深沉嘶竭的狂喊
听到黑黑中,千千万万,嚎叫的回响
不知何处伸来,无数杂乱的手脚
抓住我,我也想抓住它
但一直下坠?,下坠------
而梦魇是无止境的
我的心死去了千万次
冷汗出尽,声嘶力竭
但下坠仍无止境,无止境
除非,除非我能睁开双眼
奋力睁开双眼!
本诗
在这清明时节
把希望,借鲜花
不论鲜红或暗紫
橙黄或发白的希望
借着鲜花,一圈又一圈
一层再一层,在这里
相叠、再相叠
在大陆最触目的焦点
在北京,在中南海附近
在天安门广场
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
把大家的希望堆叠起来
夜半搜去了的,哼
白天再运来(注二)
“有种,站出来
是谁下令把花撤走的
拿出指示来
是谁下令的?”
“对,站出来”
“站出来!”
啊来了来了,更多臂戴黑纱
胸佩白纸花的来了
更多不凋的塑胶花来了
更多钢管钢片,更多的钢花来了
三吨重是曙光电机
一吨重是首都钢铁(注三)
走来的也好
脚踏车骑来的也好
卡车运来的也好、
都运来运来了
运来多年冰在泥里地裹
冰在水湄,冰在山间
冰在高原,冰在沙漠
冰在心的地窖裹
布满蛛丝落满灰尘的希望
(心爱的骨董多么想晒晒阳光)
花上滚来滚去的
也许是露珠也许是泪珠
花下夹着的,青的是叶
红的也许是一首血诗
就这样,一尺一尺地,叠高
将百万双眼光射出的希望,叠高
叠高,终于凸出在这广场上
西皮市街、公安街
中、左、右府胡同
东西长安街
都向这里仰望
“啊朋友朋友
为什么一转身
我们就有了数十万数百万朵花?
以及捧着它的朋友?”
古乃新站得远远,披肩在广场最外围
也向“凸出的希望”仰望
(人们都耳语着
这就是我们要等的中国)
他思维起伏,多少往事涌到眼前
死去的同学同僚
都应在他四周,含笑
曾经,一群年少,血气沸腾
八十万文化大革命的尖兵
曾经,就在这天安门下
仰望天安门上的人,高喊
“主席万岁”,使劲地
挥动毛语录,ㄏㄟㄙㄨㄛㄏㄟㄙㄨㄛ
当了革命的火车头
卖力,卖力卖力
再卖力,推着磨
像牛马,一切都为了中国
为了中国什么都可牺牲
而一切都牺牲时
又得到了什么
背叛!监禁!下放!劳改!
最后却是政治骗徒掌握了
所有权力!
啊,多少知青
多少中国的年少被迫去远征
远征塞北远征黑龙江
远征新疆远征西藏
远征冰雪远征黄沙远征
稀薄的空气,不生寸草的蛮荒
远征远征,走得越远
大家想的,竟都是
家里的爹娘
而今,含着恨,踏着同僚自杀或
逃亡的血泊,我竟得回乡
留下冻断的十根脚趾像留下
我的青春,在冰雪封天的大兴安岭(注四)
如今走路,倾倾斜斜
竟没有一块地让我站得稳
啊只有现在
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
这广场这土地这么坚实
我双脚神经竟知炙痛
感觉它的坚实
这群人,个个,多像我
我多像他们啊
这里一堆,那里一堆
都在喊:“年轻人年轻人!”
那声音多像叫着
“古乃新古乃新”呀
“为什么讲真话有罪?
讲假话有理?
为什么讲废话有功?
讲屁话高升?
为什么?”
“对,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天安门上有人
我们背对着他!
如果中南海有人
我们背对着他!”
“我们要跟反对周恩来的
战斗!”
“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政治挂帅能给我们什么?”
“我们要四个现代化!”
如果有更好的主义
我们需要,古乃新挥抡着拳头
也在想,但此时此刻
在这冬天早过了
却全没点春光的时候
丝微的希望比毫无希望好(注五)
而代价如果是
吃亏上当
我们势必还要唾弃!
我们将唾弃
唾弃“党”唾弃“国家”
即使撕掉五星旗又有何妨(注六)
从有“党”有“国”,从“解放”以来
汗流尽血流尽
有谁?请问有谁得到什么
我们还是“人民”吗?
“人民”又是什么?
啊朋友朋友
我们的心声最重要
但谁来听取?谁来?
朋友,让我们的肌肤靠近点
冰冷了三十年,让我们互相不再
提防,让我们从此感觉彼此的体热
让我们感觉中国人体热的温暖吧
让我们的心互相靠近些,朋友
再靠近些,倾听------
让我们听听中国人心跳的坚强!
请,诸位,请手掌伸出来
(古乃新也伸出手掌)
百万双手掌伸出来
朝空相击,将我们的愤怒
相击!向这清明的天空!
听啊!这掌声有多响
这愤怒有多响!
一波一波的溅高,溅高
白光冲天
掌声震天
(啊,亡魂们啊
被冤被坑被斗被整
我的同僚,以及不是我的同僚
清明的亡魂啊)
朋友朋友
请助一臂,只助一臂
助你助我
助百万的中国人
助九亿,我们受欺受害的父母兄姐
“将天安门,将高高
在天安门上的人,统统推倒!”
这里的每块砖,都烙着血
你的!我的!他的!以及
千千万万仇仇恨恨,的血
推倒,推倒
将这封建王朝的象征推倒!
“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
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
秦始皇的封建社会
已一去不返了!”
这话是谁说的?
你说的?
他说的?
我说的?
都是都是
是百万群众说的
凡是中国人都要说的!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呢
同胞!
从前我们什么角色也不是
今天我们可都是主角
我们还等什么呢
听啊,寒风还在头顶呼啸
宣传车在四方放哨
还是森林啊
四面八方还是森林
枪杆子警棍竖起的森林
豺狼虎豹正以尖小的眼睛
在阴暗的林裹
在文化宫在故宫;
在中山公园
在新华门在南华街
在各个路口
躲躲藏藏
我们还等什么呢
在这广场的内海
我们为什么还不
海啸?
扬眉,剑出鞘
同胞们啊,请跟我来
砸掉宣传车!
砸烂他们的口舌!
“人民大会堂”还是我们的吗?
砸掉它!
“历史博物馆”
有我们的历史吗?
砸掉它!
“公安部”保我们还是抓我们?
砸掉它!
消防车能浇灭我们的怒火吗?
砸烂它!
什么解放军营房
什么工人民兵指挥部
天啊,他们是主人还是我们?
烧掉!烧掉!
啊朋友朋友
“这个场面谁镇得了
中央没有一个制得住!
毛泽东要是来
也休想回去!”(注七)
然而四月五日是不够的
看那升起的火光,冲天
多像我们胸中汹涌的怒火
看那被打碎打烂的玻璃
多像过去,多像我们被分尸的
青春岁月
看那四脚朝天,被推翻的轿车
多像痴肥的猪,露出白白的肚子
看我们这一群
在广场,来回狂奔的脚
看我们握得像铁一样的拳头
看上百万双手上百万双脚
要踩要打的是什么
啊啊,我们岂只是一群蹲兽
岂只是天安门下金水桥前
华表上,承露盘里
不动的“望天吼”(注八)
不,我们已经站起来
跳起来
飞起来
已经扑上去
除了吼他
还要咬他
撕他
啃他
吞他
直到这个“党”这个“国”
没落,覆灭
没落,覆灭…
………
“听!那躲得辽远
聒噪不休的,是什么声音?”
“是宣传车的广播,
吴德在讲话!”
“无德?那群没有道德的家伙!”
“他说我们就是把中国的纳吉请出来
也无济于事”
“听他胡说!”
“走!揪出来,砸了它!”
“听!他在恐吓!
恐吓要打一场人民战争!”
“要打倒我们一小撮
保护一大片!”
“他们才是一小撮!”
“他们有枪有炮!”
“朋友,不要怕!”;
“我们手上什么都没有!”
“不要怕!
砍头只当风吹帽;
九亿人民做后盾
我们怕什么
让我们用人海包围他们
用血淹没他们!”
“我们手无寸铁
还是回去从长计议……”
“朋友,不要走!”
“朋友!朋……友……”
走了走了
有兄弟姐妹的走了
有父母有妻儿的走了
谁没有呢
那个人没有?
但还是走了
十分之九的人走了
愤怒的睑孔用两手拉平
澎湃的胸膛,用深呼吸
压了下去,啊,多少火炬暂时掩熄
藏入衣袖,只留下我们只留下我们
一群勇者,数万名勇者
高干子弟,工人子弟
知青,学生,黑五类红五类
让我们围住
围住“纪念碑”的鲜花
高歌,为中国
让我们的愤怒在歌曲里进行!
四围脚步声越来越近
民兵、公安部队
八三四一部队,自远远
自远远的街口,向“纪念碑”逼近
天啊,为什么我们毫无惧色?
苟活了三十年,为什么
到今天,才有这等颜色
我们苟活我们怕死,只有更多人受
更多的苦更多罪,受
更多的践踏更多凌辱
来吧,带枪的
来吧,带棒子的
我们挺立
挺立在此,向全世界宣告
我们的血是红的
杀我们的,将是血腥的手
我们看不起他们
看不起
看不起看不起
永远永远!!看不起
棒子队更近了
枪棍子在广场四周闪光
森林越围越密了,都快看不见天了
“人民子弟兵与人民站一起!”
“受蒙蔽无罪!”
“受蒙蔽无罪!”
呼喊是没有用的
他们已失人性
像当初的我们
枪上了刺
棒子从袖里抽出
真的挥来,刺来了
“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
大家战吧
且战
且散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啊,我占乃新如何也变得胆怯了?
不,我要抗议!抗议!
亡魂们,清明的亡魂们啊
为什么上天只给我愤怒
不给我枪!
棒子如大雨挥下,挥下
许多我的同伴倒下
我也倒下,倒在碑前
怒火由脑壳喷出,溅出
溅在鲜花上,溅在白玉栏杆上
溅在白石灰地上
身子前倒,双手趴住栏杆我仍能看见
看见我的血,我的血
点点摊开,点点,像束束鲜花
我感觉被人丢入麻袋
在石灰地上拖着,拖着
不知拖往何处……
走了,我的肉体走了
灵魂却随鲜血一滩滩地渗出
在地上匍匐着,我不愿离去!
许多人践踏过去
卡车开过去
许多重量压住我
许多重量压住我
许多水冲稀我
洗我,拭我(注九)
我的血,我的灵魂附着的血
逐渐,逐渐渗入地裹,土里
而且一直下滴下滴
彷佛有种引力引我下坠
下坠,下坠------
黑黑裹,我听到更多下滴的声音
一滴两滴三滴,更多更多
越来,越多
混合,溶在一起
混合,溶在一起
终于可以流动
又在一块了,伙伴们
亡魂们,清明的亡魂们啊
我们在黑地里摸索,探索
匍匐如地下水
要找一个出口
不管什么花,玫瑰,海棠
蔷薇,茱萸,或血菊
只要是花的根部
我们要慢慢,慢慢地渗进
渗入,然后慢慢地浮升
浮升,在根茎中躲藏着
等待着,等待清明
等待把鲜红的颜色
送上枝头
等待把小小的希望,借鲜花
在天安门广场
在同样的地点
相叠、相叠!
我们等待着
等待着冬天的酷寒过去
(暗里蠕……动着
向所有的枝头)
注一:黑洞,为天文学名词,近几年天文学家所发现。谓恒星会因萎缩而物质密度逐渐增加,密度越大则引力越强,引力强到一极限,即能吸住光线使其无法外放,则成黑洞。虽不可见,但可探测得知。黑洞的形成,也是恒星走向毁灭的途径之一。
注二:送花圈到天安门广场的活动,自三月二十五日开始,但每到半夜,均被用卡车拉走,后来自四月一日起,一些送花圈的大单位,干脆实行武装保护,但到四日深夜五日凌晨,中共仍强行撤走花圈。
注三:送花圈的活动,很多单位都别出心裁,像重型电机厂就特制了三吨重,用钢管钢片焊成的大花圈。还动用了吊车运来,并举行隆重的揭幕仪式,包括唱追悼曲、揭去布罩、致献词、默哀、宣誓等等。首都钢铁厂则送了一吨重的,与三吨重的同时出现,分明是给毛共政权摆难堪。(详见古威威所作“我家在天安门后面”第三十八、三十九页)。
注四:古乃新冻断十根脚趾,脚趾末端神经麻痹,走路时须向前倾。但还是小事,还有人因逃亡受冻,须锯去两腿。
注五:怀周拥邓是大陆人民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做法。华邓当权后,民主呼声虽此起彼落,但仍遭压抑,如魏京生被判刑即是一例。
注六:据北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四月十七日广播“天安门警卫战士”朱海平的文章说:“四月上旬(按:指四月四日下午),我亲眼看到……一小撮阶级敌人在进行种种反革命活动时,还爬上国旗(按:指伪五星旗)的栏杆,妄图降下国旗,在工人民兵、人民警察的大力协助下,我们……英勇的保卫了庄严的五星红旗。”(见“天安门抗暴事件真相”第十一、十二页,中国大陆问题研究所出版。)
注七:据中共新华社当年四月七日发布的“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中,对四月五日的情况报导,曾自引述群众的话说:“这些坏人还猖狂说:“这个场面谁镇得了,中央没有一个冶得住,他(按:指毛泽东)要是来,今天也就回不去了!”反革命气焰极为嚣张。”
注八:天安门前后有对华表,华表顶上那只蹲兽叫做“望天吼”,经常注视帝王出外时的行为。天安门里边还有两座同样的华表,也有石吼,则注视深居宫殿里帝王的行动。
注九:天安门大屠杀后,广场戒严三日,以清理现场、审讯、搬尸(尸体装入麻袋,有的没死也被装入)并清洗地上的血污,三天后戒严解除,有人还见到纪念碑周围玉石栏杆残存的血迹。(见古威威“我家在天安门后面”第四十一页。)
只要还有梦(后记)
诗之于文学,犹如梦之于人生。
人生有三分之一岁月必须睡眠,睡眠即处于所谓做梦时间,日日如此,却难得有两个梦会完全相同。
年轻时做的梦较绮丽怪诞,上天下地,无所不梦,梦与人生也常相互缠绊,画分不清。年齿渐长,多半为现实生活所困,如大鱼之苦于浅水,曾有之大志发现已不可能实现,自填的志愿也多与从事的相
左,梦想乃逐一隐退、幻灭,日日但为俗务杂绊,体力衰减,连梦中走路都迟缓多了,此时多半一睡天明,即使有梦也无暇回忆,乃多残梦断梦。
作诗与做梦颇为相似,虽然一为意识状态一为潜意识状态;两者都需要独处需要闲暇需要一种“做梦状态”,因此作诗者远望之常像是出神,近观则宛如痴呆,且经不起打扰,一扰则魂飞诗断,常成蚯
蚓佳句一截,引为恨事。而年少时无现实的压力,诗想激湍奔跃,无以抑止,无处不可写诗。中年时则日日公事羁绊,得暇则妻儿亲朋环绕,友朋电话交攻,正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古人说作诗最佳去
处为枕上厕上马上,正是中年心境,盖此时都是一个人士毫无旁骛,虽然短暂,但不妨延长。而落至今日,枕边有闹钟嗷叫,厕所与洗手台同处,出恭未毕,已有小儿小女争先进出;况且古代无红绿灯,一
马在前,任其牵引,难有车祸,今日驾车则如入虎口,稍一迟缓,喇叭四起,偶一不慎擦撞他“马”,则四野“马群”汹涌,骂语杂沓而至,又何来诗魂?
虽然如此,诗之于写诗者,仍如梦之于他的人生,视之为急欲捕捉的人生重要成分。也因此,诗人一直就是文学的梦想家,常常会幻想他的每一行诗就是一棵树,两百行诗就是两百棵树,稿纸上一种,
就要让读者恍惚落入八卦迷林阵中,不意读者多半近视,茫然如见草丛,眼角一瞥就轻轻跨过。如此说来,何以诗人仍痴痴傻傻,就是要尽情地在人生的海面上开满梦想的花朵,也不管是否孤独地开寂寞的
落?推究起来,或许是因诗与梦都源自人生,而人生虚假伪装多于其真实面貌,梦就较为真挚坦露,虽情节有时荒诞,却是人生自我实境之真诚浮现,即使大部分的梦多与人生所遇或道德规范相扭相左。
诗亦如此,诗之不易与其他文体“和平共存”也由来已久,诗作者常常不安于文学之因陈相袭忸怩作态,而以为尚未来到的人生才有梦想,梦想才有真我才有创意,创意高于一切,因此还没写出的那首
诗最好,还没举办的活动影响最大,故活动频仍、花招百出,特立独行,几近小丑,是以常作前卫、惊人之举。然而事实上,不可能之事仍被人们呼为“做梦!”,奇怪的分行散文仍被讥为“作诗?”,因
此新诗人迄今仍一个个似一团一团的迷梦,飘忽在众人之前,在多数读者、一般出版商,乃至其他文学作者的眼光中,像是一支“爱说梦话”、操作不同语言、嗫嚅嘀咕的外星人部队。
诗与梦还有一点相似:二者都需倚靠想像,虽然一个较易控制另一个则不可控制。诗常能予人以意外的想像出尘的想像入微的想像快慰的想像,梦则常予人虚幻的想像飘忽的想像快递似的想像乐极又悲
极的想像。梦境的变换经常瞬时万化,上一秒在某地下一秒已相去万里,实与科幻相类。诗境的转进又何尝合乎逻辑,纵跃古今上下宇宙,跨越时空毫无遮拦,“没有一匹骏马能像一篇奔腾跳跃的诗章”,
这是狄谨逊的名句,信然。因此不同阶段的年龄、经验、领悟,会滋生不同的想像,也将产生不同层次的诗作,高度的想像应可使梦的内容和层次更为绮丽丰富,从而使梦也成为生活的一部分------重要的一部分。
同一个时代同一块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的处境和际遇可能都大同小异,他们的体会和想像可能稍有差异,只有他们的梦会大大的不同。然而,多数人并未将梦看作生活的一种方式,只偶尔将之视为生活
的小插曲,好梦故好,无梦更佳,因此天底下的梦大多白做,盖噩梦避之唯恐不及,怪梦要短,好梦期长,偏偏多半零碎、难得圆整,久而久之,只求无梦了。许多诗人早期天才洋溢,佳作泉涌;及至中年,梦境被现实团团包围,虽欲突围脱困,奈何欲振乏力,先是梦数大减,终至无梦,终至无诗!许多诗人则视写诗为易事,不曾努力其想像,即以我手写我口,信手拈来,垂手即得;因此天底下的诗也大半白写,坏诗多好诗少,平淡无奇者众,醒物惊人者稀,无怪乎偏激的学者和读者不察,即将新诗视为“文学的糟粕”了。
然则,不论好梦噩梦,有梦是好的;不论好诗坏诗,有诗也是好的,最重要的是,只要还有梦!这就如同哈雷彗星是太阳系谜样的一团梦,激起了许多诗人写诗为它欢呼;旅行家二号则是地球人一个小小的美梦,通过了火星土星木星天王星后,将向冥王星奔去,然后离开太阳系,它的设计和想像简直就是一首诗。因此,有梦总是好的。也一如今日,我将一首一首的小诗,那一个一个圆圆却小小的梦,集合起来,成为第二本诗集------其实真是“一场梦”,小心地站在书海的旁边,将它如同一颗人造卫星,不,该说是一丸流星,大胆地放它出门,任它去漂泊、流浪。也不论它的命运了。只要我还有梦!
*
本诗集的出版得特别感谢:沙牧先生这些年来在诗艺上的指点和启发,如今他竟因车祸去世,不及见到这本书的出版了。另外得感谢亚弦先生在百忙之中赐允作序,周相露提供的有创意的封面,以及隐地先生的不顾销路而慨允出版,使它不致沦为第二本绝版书。其他得感谢吾友杜十三、曹文雄的帮忙,内人夏婉云在选诗和校稿上的襄助,以及一些识或不识的朋友,他们对拙作出版的关怀,在此一并诚挚的致上谢意。
大乡土的拥抱
洛夫
今年国军文艺金像奖的长诗获奖作品之一是庄祖煌先生的“大黄河”,因金像奖从缺,获银像奖的“大黄河”便独占鳖头了。我个人认为这首诗之所以获奖,主要是在题材和技巧上的突破。
论者也许认为这首三百余行的诗乃以“气势磅礡”胜。其实写这一类强调主题的积极性与明确性,而出之于正面颂赞形式的“战斗诗”,在架构和气势上很容易达到雄浑磅礡的标准。历届国军文艺金像奖应征长诗类的作品,大多洋洋数百行,有的甚至近千行,诗的架构固然庞大,情绪激昂,充满了忠贞爱国之忱,但惜乎题材千篇一律,内容空疏,语言僵化,即使话说得很漂亮,仍只是化妆过的口号,而不是诗。一般应征者都误以为这个奖既为国防部所设,“主题”必为唯一要件,因而都迁就政治性和宣传效果,无形中受到某些固定题材的限制,同时以为主题正确就行,全然忽视了诗之为诗的结构与技巧,当然更不要说独创性了。
而“大黄河”正是这些限制的一大突破。作者选择这一新的题材,在处理上充分表示出一分对史料掌握与融会贯穿的才能。写这种长诗,不但需要气魄,也需要智力,更需要一种“大乡土”的情怀作为抒情的基调,才能使黄河本身与我们整个民族的生命融为一体。作者在“本诗缘起”中说:“黄河没有服输过,中国人也没有服输过。”如果说一首诗就是一个象征,“大黄河”就是中华民族苦难的象徽,也是中华民族在苦难中奋斗不懈的精神的象征。对于一个生长在台湾的中国青年如庄祖煌者而言,黄河不像尼罗河或密西西比河一样,只是一个地理名词,而是一种浸入血管中的文化维生素,与生命同在。虽然作者未曾见过黄河、饮过黄河的水,但从小到大,孕育民族精神与文化的黄河却无时无刻不在他的体内流动、激荡。正如“大黄河”诗序中说:
一条在对岸不在我跟前
属于历史不属于我的记忆
一条没有水依然滋润我
没有颜色依然辉煌我
没有声音依然澎湃我的长河啊!
所以我们认为,作者并不止是为黄河的“形”塑像,而是为黄河的“神”立传;他的技巧不止于描述黄河本身的历史,而是把黄河视为一根脐带,它与个人的生命、民族的命运、时代的变异紧紧系在一起。诗人对这种“大乡土”的关怀与拥抱,的确是今天我们文学中值得表现的一个新主题。
这首诗中最重要的一个技巧就是“以虚写实,以实表虚”,做到虚实相涵,而最后落在现实上。例如后面数节写黄河之“动”,一方面表现出它在历史中的“动”,同时也很巧妙地刻划出今天中国大陆人民内心之“动”。作者说:“黄河在河道淤至不能再走时,便溃决泛滥,又冲出一条新的河道。”故“动”就是一种“变”的过程,而大陆同胞三十年来饱受共党的迫害蹂躏,于今已无路可走,必然因“淤塞”而“动”,因“动”而变出一个新的局面。诗中没有一句口号,却通过黄河“动”的形象来暗示中国命运一个新的转机。其次,从这首诗的意象经营上,也可看出作者运用“以实表虚”手法的独到之处,例如其中有几句写黄河的来源,极为传神:
自远远的崑仑山脉,巴颜喀喇
自噶达素齐老峰
啊!一声美丽的惊叫
瀑布一样挂下
------轰!
其实这是由“黄河之水天上来”这句诗变化而来,李白原诗句只是一个概念的叙述,而改写后的诗句却为我们呈现一幅生动的画面,由抽象的概念变为具体的意象,使得原来的诗句有了活泼的生命。
“大黄河”这首诗中洋溢着一种纯真的民族情感,尤其对中国历史、文化、山川、人物,以及祖先们开疆辟上的辛劳艰苦,不用口号式的颂赞,却能表达出一分高度的崇敬。当然,作者是一位年轻诗人,在练句与整体结构方面仍不免有些缺点,否则他就会是金像奖的得主。同时,也有评审委员认为在资料运用上,尚有欠准确之处。我个人觉得,就诗而言,这倒不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中外文学史中不乏这种错误的例子,如英国诗人济慈在他的名诗“初读契普曼译的荷马”(OnFirstLookingintoChapman‘sHomer)中,即误将发现太平洋的巴博(VascoNunezdeBalboa)说成科特茨(Cortez);又如王昌龄的乐府“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两句,其中龙城与飞将实为二人,即卫青与李广,而作者却误为李广一人。可知史料的偶尔误用并不影响诗的素质和艺术价值。反之,我对“大黄河”作者蒐集这么丰富的史料,且能把史料熔铸为诗的才具与功力,表示由衷的钦佩。
一首重量级的长诗
罗门
“大黄河”是一首获得国军银像奖的长诗,由于作者对中华民族博大的生命型态、辉煌的传统文化,以及地大物博的国土与历代的兴衰苦难,不但有深切的了解与感触,而且在内心中确实的被感动,故在诗中所兴起的赞颂、缅怀、悲愤、感慨与呼唤,对于国人的爱国心,是具有相当大的激发性与震撼力的。
诗中情感与思想活动的幅面,颇具壮阔感与厚实感;气势也相当的磅礡与有魄力,这是写“力感型”长诗的最主要的条件,“大黄河”能把握到相当的程度,是其优点之一。
写这类型的歌颂诗,最容易犯上俗套与歌颂的“空洞八股”之病,而“大黄河”却能脱出,以个人之真情、爱国之真情、爱民族文化之真情与爱祖先土地之真情等四种真情,交错互映,形成为情思活动多变化的四线道,像四条钢绳交缠集结在一起,扭紧成一条坚固的钢索------它(具象徽性的“大黄河”)便成为我大中华民族与之共生死存亡的生命线------历史的永恒之流,这种取材角度与处理手法,是目下写这类型长诗,较为突出新颖与少见的,这为其优点之二。
作者能在咏物抒怀的数百行长诗中,大量运用暗示性与象征意味的表现手法,使大部分诗的语言,均获得较佳的密度,蕴含与扩散力,是其优点之三。
此外,由于作者能活用相当丰富的史地知识,使诗中所呈现的“史性”与“环境性”获得实质与实感,而加强读者心感在真实时空中活动的实知,是其优点之四。
本来这首具有规模的“重量级”的长诗,是颇有希望获金牌奖的,但因表现上,仍暴露出不少缺点而无法获致,譬如在诗语言最主要的一环,便有不少诗句欠精纯与松懈,尤其是在全诗的后半部,渗进了不少缺乏诗质的散文性的语言与接近粗糙芜杂的语言,便不能一直保持住较佳的水准;此外尚有一些冗长呆板不够灵活的诗句、晦涩的诗句,以及一连串用了二十多行可增可减的“单调件式”重叠句,与意象语与意象语之间的偶有缺乏关联,这都是构成本诗的内涵、结构、形式乃至诗的画面性与音乐性,臻至完美性的颇大的阻力。
我看“大黄河”
张默
获得今年国军第十五届长诗银像奖的“大黄河”,是一篇相当特殊的作品。“大黄河”凡三一四行,概分十四节(序诗二节,本诗十二节)。笔者忝为长诗评审委员,初读它时,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感触,在内心深处激荡,及至读过第二遍后,我可以确定地说,这是一篇相当深沉、亲切、耐人寻味的叙事好诗。
作者对中国历史地理,曾作过一番相当广泛的研究,在写作它时,摒弃一味歌诵或讲故事的方式,而是“重点采撷”,把黄河源远流长的磅礡气势,以极富象征暗示甚至十分平白的语言,让它一缕缕地自读者眼前浮出。最后并点出黄河在匪伪统治下的沧桑,以及人民渴想自由群起抗暴的决心。
“大黄河”写出千千万万中国人内心深处强烈的希冀,它的一泻千里的气势,一定会把暴政淹没的。
本诗也有些许的缺失,语言平稳而稍欠鲜活,全诗结构尚称妥切,但没有极其突出的高潮。深盼作者尔后处理类似的题材,力求主题的一贯性,语言的变化性,意象的延伸性,节奏的跳跃性,俾能获致更大的艺术效果。
黄河之水天上来
羊令野
庄祖煌先生在“大黄河”的引言中说:“万千诗词文章沾你的水写就,引领风骚。亿兆黄种子孙饮你的神长成,奔流四海。”从此一联句中,就可想见这首长诗的主题,诚如李白的诗:“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是中国文化历史的一条黄河,源远而流长,乃一不废的万古河流也。
作者以此黄河流域为象征,贯穿历史传递为表现,纵横时间与空间,突出了这首诗的架构。作者的企图,应是这首“大黄河”最能达致的正确的途径。惟就整首诗表现而言,尚觉功力缺达练,炉火未纯青,此因作者年事尚轻,且缺乏创作长诗经验,故未能完成其最理想的结构与内涵。
就一般而言,“大黄河”的命题,应可写成一首表现中国人的历史与文化的长诗,但历史与地理文化之揉合,必须达到圆熟而剔透,否则似嫌堆砌,而乏生命的流动,这也许是我个人一种较苛严的期求。
在台三十年中,现代诗的创作成果至丰,惟多以短诗擅长,却拙于长诗之创作。国军文艺奖鼓励新秀,从事长诗创作,年有收获,值得欣慰,共襄其成。
六十八年十月十四日联副
在无穷意象的空间里
节录自对叙事诗首奖“黑洞”的决审意见
白萩
“黑洞”这首诗的规模很庞大,虽然只记录了天安门的事件,但以宇宙间的黑洞做为象征。它并没有因离题太远就这样散掉了,而能于尾端收回来,扣连在自身死亡的感觉形成非常庞大的空间,其次,从天安门事件发生的清明关联到死亡、鬼魂、血滴,形成意象的环扣,交织在黑洞庞大的象征空间,意味无穷。一般人描述天安门事件相信是不会关联到天文学上的黑洞,黑洞这个象征实在是非常好的。
此外他的手法有三:
一、“像古乃新站得远远,披肩在广场最外围”,这是以旁观者描写手法。
二、以古乃新本身的眼光来叙述。
三、是抒情的,拟化为古乃新抒发感慨。这首诗很明显的在叙事诗这个定义下,描述了天安门事件的过程,且有浓厚的抒情,手法是比较多元的。
而语言也相当现实,相当口语化,以几乎是无法入诗的语言入诗,却不唐突,我认为很有力量。例如:“这话是谁说的?/你说的?/他说的?/我说的?”,这是一种很简单的口语,却有无穷的暗示。
全首诗从序诗读下来,到最末一段最精彩,先由黑洞架构象徽,然后以花圈一直堆积,成为希望,然后以古乃新的眼光,描写事件,叙述事件,抒发感慨悲愤,例如:“天啊,为什么我们毫无惧色?/苟活了三十年,为什么/到今天,才有这等颜色”,这句话虽然很口语,但余韵无穷。
黑洞吸尽光、物质,我所爱的这块土地竟也崩落,坑成黑洞,显是一个小市民在大陆上过着无可奈何的生活,最后起来反抗中共,又不幸被打死了,“黑夜里,我听到更多下滴的声音/一滴两滴三滴,更多更多/越来,越多/混合,溶在一起/混合,溶在一起/终于可以流动/又在一块了,伙伴们/亡魂们,清明
的亡魂们啊”他用这些血来灌溉花,从花的根部慢慢渗进浮升,再开出一朵鲜花,这其中的涵意很深,暗示也很深。
“黑洞”这一首诗写的是大陆近年的事件,而不是古远的事件,可利用的资料不多,而能写出此种规模来是相当不错。
白灵写作年表
民国四十年:一月二十八日出生于台北万华,祖籍福建惠安,本名庄祖煌。
民国四十六年:入老松国小就读。
民国五十二年:人大同初中就读。
民国五十五年:入建国中学就读。
民国五十九年:入台北工专化工科就读。开始写诗。
民国六十二年:前四首诗发表于葡萄园诗列。
七月参加复兴文艺营,营主任为亚弦先生。
“巨人”等诗获新诗创作第一名。
民国六十四年:参加葡萄园诗社为同仁。
任光武工专助教。
考上师大美术系夜间部,保留学籍一年。
参加耕莘青年写作会。
民国六十五年:任台北工专助教。
至师大美术系夜间部就读。
因“老”一诗初识罗青。参加草根诗社活动。
暑假任耕莘写作班辅导员。
获优秀青年诗人奖。
民国六十七年:七月,担任耕莘写作班主任。
十一月,与夏婉云结婚。
民国六十八年:出版诗集“后裔”(林白出版社)。
以“大黄河”长诗获国军文艺长诗银像奖,十月十日于联副全文列出。
民国六十九年:一月初,出国至美国纽泽西州史蒂文斯理工学院留学。
二月,长女庄洁出生。以“黑洞”长诗获中国时报叙事诗首奖。
民国七十年:十二月,获化工硕士,回国。
民国七十一年:六月,至中山科学研究院任职。九月任耕莘写作会诗组指导老师。
民国七十二年:一月,参加诗人画会“艺术上街展”。
九月,次女庄婷出生。
民国七十三年:至台北工专任讲师。
民国七十四年:主编“草根”诗刊,以诗画艺术海报形式推出。
六月,与社十三策划“一九八五中国现代诗季”,于新象艺术中心艺廊举行。
展出“诗人手稿展”“生活小品展”,举办“诗与大众传播座谈会”以及“诗的声光”第一次之实睑演出。
七月,担任复兴文艺营诗组指导老师。
十二月,与罗青举办“诗的声光发表会”于清华大学及耕莘文教院。
民国七十五年:二月,参加“中义视觉诗展”,于义大利举行。
三月,于国立艺术馆与罗青、杜十三策划演出三天之“诗的声光发表会”,由
中国青年写作协会及国立艺术馆主办。
四月,出版诗集“大黄河”(尔雅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