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曲
----咏丝路
繁华至此,都被搓成荒漠
风沙漫天而降,自上个世纪
吹向下个世纪,由这个绿洲
呼呼刮向下个绿洲
历史刚爬上新砌的城堡
又向下一个可能的方向
眺望,绵延迤逦,一点接一点
数千公里长,一条游栘
不定的虚线
点与点间是空着的历史
整座天空都空下来的沙漠
海般呼啸,山样沉寂
绿洲在两头,昨天和明日
在遥遥远远的两端
千万个足迹也填下满
骆驼的、马匹的、旅人的
经商的、取经的、武功的
张骞的、玄奘的、法显的
即使吉普车深履的辙痕也填下满
唯有岁月疲惫下堪了
残留下木桩几根、枯骨数堆
城墙一壁、尖塔半座
黄昏来临时,这些那些
都跟落日坐在一起
扯紧了历史的风声
凄、厉、哀、号----
风沙也坐了下来
地平线上新隆起一座沙丘
白发记
心术险诈,这种对手
白,几近透明,纯洁无辜
攀一根细绳
从我下经意的脑后
偷偷摸摸钻入
黑发十万都抵挡不住
“爸爸也有!”我的小管家
将它尾巴扯住,连根、拔、除
“你看这下是?”
细小绳子一根断了
太容易结束,这样一回合
怀疑它会罢休,从枕边从椅后
什么时候又攀一根、再一根
更多根,齐攻黑发密密头颅
如登山寨,持短短柔绳
细细捆绑我的青春
又像从暗处射来支支白箭
头颅是他圆圆泄欲的箭靶
箭尖抹药,要你慢慢中毒
究竟何等面目我的对手
施什么妖蛊,十万青丝一根根
幡然都换了旗帜
掳人魂魄却永不现身
多么令人不服这隐身的战术
我闭户关窗,扭亮所有电灯
地毯似搜索,瞻前顾后
却只听到:滴答滴答的虚无
金字塔
不知是哪尊高贵的头颅所说
戏终后,独留下豪华的
一件想像,在沙漠上
一顶硕大无朋的草帽
风沙再大刮也刮不跑
地表上细细密密缝住
不泄任何口风
帽底藏进的是整段历史
聚拢的财宝,编写的剧本
金质的权杖和道具
牛马驱使后也被赶入
沿着帽缘我追索着
编织人的踪迹
几千只魅影随我脚跟
朝帽底一一钻入
而从什么隙缝阴风一阵
袭来,将我底好奇吹倒
我的骆驼我的足迹和我的渺小
都被巨大的帽影所吞没
日落西垂,唯思想底长影
高过瑰丽的金顶
嘉峪关
----建于明太祖洪武五年
踢踏踢踏,踏踢踏踢
千山万壑轻轻松松就跃过
帝王号令奔驰到此
却让一排长城勒住
谕旨坐上城楼,昂首如崖
贴住帝国最远一片天空
极目西望,所触都是流沙了
士兵们在城墙上了望外患
用目光安抚着地平线
不希望胡人出现
将军在军帐里翻读兵书
偶尔打盹,肘下枕着千里的地图
只有月光夜夜由背后前来巡哨
一一拍醒军士的乡愁
万千乡愁都不如君王几起
安稳的鼾声
也总有梦断的时候
夜黑风高,胡语淹没汉语
将军落荒而逃
烽火沿长城一夜亮到京师
只要中原不偷偷换了旗帜
一座城池地图上不过一寸
还是容易扳回的棋子
大军放蹄西来了
火堆旁胡人还没嚼完鸡腿
冬不拉的乐音才绕城一圈
骆驼的胃袋乾草装不到一半
逃亡时眼光与惊慌撞成一堆堆
然后看胜利要不要再向前
为首一匹马回首问整座中原
长鞭一挥,踏踏踢踢踢踢踏踏
整片西域响成一面大鼓
却没有一块城砖记得这些
但任空寂在城内默默游泳
电线自城外东边缓缓牵向西天
林家花园
万丈红尘都蹲下来,围在四周
看台北掌中,一拳小小的盆景
倾斜的繁华用进口樟木扶正
溜下梁的岁月以杜邦漆补妆
跌翻的银砖,崩毁的金山
这回用新台币砌上
至于吟诗声,酬唱声
歌舞声,划船声
以及械斗的仲裁声
唉,都一一走出了围墙
走出了田野,随唢呐步步
高升,葬入远方的山岗了
从高处再回首,汹涌而入的
已是蚂蚁样的落尘,和人群
而来青阁上,一位百岁老者
正排开众多游客,抬头
望十九世纪的天空
从远远观音山那头,模模糊糊
飞来一只鹭鸶,银白闪闪
悠悠地飞来,由淡渐渐
转浓,飞来,飞近
啊竟是七四七一只
炮弹般洒下一地高楼大厦
洒在田野上
747呼啸掠过头顶------
注:林家花园建于一八五三年,有来青阁、香王笺、观稼楼等十多处楼台亭阁。数十年前仍地处田野中,可远望观音山。如今所见已是林立的高楼大厦。一九八六年重修完成,花费新台币一亿伍仟万元。
吐鲁番
----朝穿皮袄午穿纱
手抱火炉吃西瓜
当第一声驼铃
摇醒新疆的早晨,当晨星最后
垂入天池洗它的眼睛
初溶的雪水兴奋地溢满坎儿井
骡子驼着阳光缓步
走入高昌,把废墟镀亮
吐鲁番啊便清醒过来
如一只哈蜜瓜,抱着
整盆塔里木用力吸吮
并翻过身来袒起胖肚子
接受太阳狂热的爱抚
露珠也纷纷掉落,潜入沙漠
葡萄挂满了葡萄沟
若要听玄奘的礼佛声
该合十温习哪块石头呢
唯牛魔王、铁扇公主
和孙悟空,仍纠缠西游记中
火焰山上,为了旧恨
打翻新愁,这个煽熄了
黑夜,那个点燃了白昼
风吹过一千多年依旧热呼呼
停不下来的还有岁月
向四周的辽阔起伏
而这绿洲哪沙漠的肚脐
当最后一匹骆驼的眼睛爬上
它的边缘,又一颗落日
刚好垂落
走过的坎坷都已悄悄扫平了
静静地风声向沙丘埋首
一声吆暍
整排骆驼队相继跪了下来
吐鲁番啊
它们眼中的沙漠也朝你
跪下
注:西元第七世纪中,唐太宗贞观年间,玄奘到天竺取经,路经高昌国,即今吐鲁番洼地,讲经一个月。玄奘回程时,高昌国已为唐所灭,留下一片废墟,成为今日丝路最大的古迹。
龙舟竞渡
-------关于海峡两岸可能的比赛
把水鬼交给钟馗去处理
把看热闹的眼睛
交给两岸去排列
千载难逢不能重来的
一场战争,下,竞争
休要暗枪,只摇动木桨
甭祭水雷但祭肉粽
我们在这艘,他们在那艘
从前的敌人,现在的对手
大家划同一条水道
无以加快的流速
谁也换下了的目标
我们龙舟彩绘了避邪图腾
他们的自有鬼王细瞧
用只用祖传技术
比但比龙种的意志
输赢看最后一程谁撑住
休想作弊,也莫存侥幸
水族随时凿舟,祖先万代诅咒
艾旗在上招魂,蒲剑凌空斩首
即将揭幕这千载唯一的竞渡
饮罢雄黄,运气交予长命缕
腰身放低,木桨在手
大鼓殿后铜锣引前
舟身腹部紧紧水面贴住
古老而现代的竞赛
在整匹历史在列宗列祖
在牢牢盯住电视无数
当十亿双眼珠把龙睛轰然点燃
当震天之金属当地被擂响
万手齐发,两条巨硕娱蚣
不,两条水龙,凌水飞驰
兆民呼喊,热闹沸腾两岸
龙首前导------
朝中国美丽的标竿
三峡祖师庙
有一种信仰
金碧辉煌
无虞崩毁
用石头雕刻,用木头
用金,用血
用无数子民的虔诚
用数百年岁月
用茧厚的双手
一刀一槌
用老师傅们一对对
炯炯眼神
雕,雕出的一座力量
一座心脏
在城镇之中央
一座神
一座骄傲
任谁也休想栘它一寸
没有任何枪炮可哄它暂停
地震愈摇愈坚固
而火浴
哈,那是辉煌的必然过程
看今日
三峡全身血液正运转
四面八方六千神仙均来此
红脸、白髯、黑面的
七十年日子
屈指算算不是昨天吗
依旧是繁华的琉璃瓦
滴下阳光坐上供桌
依旧是只只海龙张牙
舞爪,沿着巨硕石柱
沿着一根香升起的方向
童年来此祈福
老年来此沸热
猪公嘴里凤梨咬住
祥云自香烛上出发
唢呐紧追着铙钹
鸣金,擂鼓
八卦上闹热钻进钻出……
黑脸那祖师爷爷
终于耐不住了
大袖一扫
醮坛中央一站
便镇慑住了
中外所有眼睛
不,所有镜头
惊讶的眼光
注:台湾三峡祖师庙,建于乾隆年间,曾因战乱毁坏,多次重建,第三次重建于三十余年前,迄今仍未完工,金碧辉煌,有“艺术毁堂”之称。一九八八年元月初举行七十多年来首次建醮科仪,热闹非凡,参与或观赏人员超过数十万人。又猪公咬住“凤梨”有“旺来”(台语谐音)之意。而建醮期间,各地前来会师看“闹热”(台语,即热闹)的大小神仙佛像超过六千尊,排满庙前广场,场面壮观热烈。
提丝傀儡
----裕仁死了
那些线不知提在谁手上
他挥手,投足,他转动,起身
都有看不见之丝线牵引
提线板不知何人在操作
他被引着走进历史
他被牵着捧起三神器,假装威武
佩琼曲玉,舞云剑,回头看八咫镜
九十度鞠躬,感谢天照大神的传说
偶尔于臣民奖状上盖菊花纹印
他被牵引着眼光学习迟钝
一提,才一动,缓缓慢慢
他被牵引着表情慈祥
常常以太阳旗的抹布
帮别国拭亮天空
不曾在支那嘴上拔长城的牙齿
不曾在菲律宾脸上挤岛屿的青春痘
从未于缅甸之私处刮森林的体毛
更从未于亚美利坚眼中挖珍珠的瞳仁
他被牵被引,在皇宫中走动
慢吞吞,拿放大镜研究昆虫
非神非鬼
他像是个提丝傀儡
不知握谁手中那些线
他躺下,咳嗽,他呻吟,咯血
提线板仍隐隐操动
无数针头扎他的皮
无数管线章鱼着他,帮他呼吸
子民的祈祷声继续纠缠
他想再说“无条件投降”
那些线缝了他的嘴巴
二十七公斤体重
在三万西西血液里慢慢游泳
越游,越轻
每一换气
都合乎提线板操动的节奏
一提,才一动
什么都中规中炬
他何曾圈太平洋当日本内湖
何曾拿贷款帮浦第三世界鲜血
他从未繁殖烟囱统治他国天空
更从未祭樱花二号移植大和文化
他被牵着假装向白种人鞠躬
他被供在皇宫,要八紘一宇
他被牵被引,躺进灵柩中
粉饰枯槁,让万国前来朝拜
浸染无数血汁那面太阳旗
终于飘落他脸上
似人似鬼
他是个提丝傀儡
爸爸,整个中国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插秧似的,炮弹一支支
插在
我课本的地图上
轰------的一响火光迸裂
爆起一串串血的硝烟
中国古老的城镇啊
在人潮前面一座座
立体起来,摇晃着
用城垣、和高墙
过滤下一些尸首
随即在人潮后头
被战火一一、扳倒
爸爸,整座中原像极了
我们家那张
被炸烂的书桌
我则随学校
在炮声隆隆的迷宫中
向西南奔逃,并且
不断在人群和尘土中
找回
那被震散的眼光
爸爸,只有春天不懂得逃亡
樱花和梅花夹杂生长
我们却在
破庙中,大树下
农舍里,随着老师
和泪水
研读自己的历史
每一页都是
刺刀举得高高的条约
和羞辱
爸爸,这时候您是否
在枪眼中看到“它”?
屏着息,正准备
扣下您的扳机
自战壕,自山岗
将爬上来的“黄色动物”们
卜卜卜,一只只扑杀?
啊真羡慕您有枪管
可以让愤怒不断
冒烟
而何处是下一个目标
离开了老家------妈妈跟妹妹
现在正向哪条路颠簸?
她那“阿弥陀佛”的佛号
终于压下住炮声
念珠也圈不住战场
我们的恨啊她要围
也围不住了
爸爸,那批“黄色动物”
用和服裹住我们的东北
用马蹄巡逻我们的中原
撒炸弹,为江南施肥
开飞机,帮我们照顾天空
驾着军舰在长江风光
斩南京的头
剥武汉的皮
在长沙在广州
到处放烟火
那种、恨
千岩也拦不住
万壑也填不满、的、恨哪
小姑在上海填进去了
大舅在台儿庄填进去了
二十岁的哥哥在黄河上
一头不也栽进去了?
爸爸,自从黄河决了口
哥哥会不会流到豫东
在众多漂流的课桌椅间
浮着?
爸爸,他会不会
刚刚好、趴在一张
他最想拥有的小书桌上?
而整个中国
真的有一张安静的书桌吗?
从这个村庄
到下一个村庄
我们继续
以石头当板?
用膝盖作书桌
从春天逃到夏天
从夏天逃进秋天
爸爸,再过去
再过去就是翻飞的白雪了
我们即将化整为零
脱离沦陷区
“你好好读书
让我把战争挡住”
爸爸,这时候您退到那个战场?
妈妈跟妹妹又躲在何方?
而且爸爸,
战争的函数是什么?
“我们有轰炸不完的屋瓦
有马靴踩不熄的意志
比钢盔还坚硬的勇敢”
“连胸膛他妈的
都比它们的子弹还多!”您说
“我们要以土地粘住它的坦克
用城墙插入它的刺刀
用地平线不断
不断逗引它的飞机、眼睛
和疲劳……”
可是爸爸,您没看见吗
它们继续举高刺刀
玩弄我们的婴儿
用马靴不断帮我们孕妇
“迅速”生产!
爸爸,就在昨夜
又一群女同学
被它们啊
污秽的小眼睛
拉开了双腿…
“你好好读书
让我来把战争挡住”
可是爸爸
我准备回头了
不论走到哪
这个战场念珠圈不住
山山水水也圈不住
您的双手再也圈不住了
整个中国不会有一张
安安、静静的书桌
没有!没有!
爸爸,整个中国
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注:(一)诗中“黄色动物”乃指当年的日本兵,当时他们皆着浅土黄色制服。“它”或“它们”也因其行径可耻,故讽之。
(二)诗的题目转化自抗战前学生们示威游行的一句口号:“偌大华北已不容安置一张平静的书案!”不敢掠美,附记之。
甍之复仇<叙事散文诗>
楔子
六朝东晋年间,朝天宫大殿屋宇将成,欲安装鸱甍(音吃蒙,庙宇屋脊两端兽形物)。此对鸱甍,以黑木精雕,乃老师傅生平杰作。当夜,老师傅忽梦见双掌遭一群小鬼反绑,久久不得挣脱,小鬼向其索讨鸱甍,若不从,则将焚之。隔日,又梦,化身为鹰,飞临殿字之上,然遍寻不着该对鸱甍,大骇而醒。翌晨往探,仍在,乃安。其后年年必作此梦,不得其解,抑郁以终。
l.南京沦陷
翅上背着十二月的残雪,江北南飞而来一只老鹰,巴掌大的羽翼悬在天空,纸片似抖颤。它徘徊于火红满天、猛力呛咳着的南京,误以为那是一盆炉火吧,它在城池的半空中煨暖。
满城炭烟不时吐出火舌,像压不住的什么,从一群割断的头颅中,相竞喷出。整座城因热气上升而有些海市蜃楼,老鹰被烟揉出了眼泪。冷热剧烈交会的气流突然将它席卷向下------失足坠落中,它伸翅展尾想奋力回升,而仍如荷叶片翻滚而下。它双爪下探,下采,下探,终于抓到一片古老的琉璃瓦。
有老者走过殿下,惊叫道:“你们瞧,朝天宫的千年甍不见了,看,上面停着一只老鹰……”
街上行人二三,畏首如鼠,游目四顾而不敢抬头,纷纷闪逝街角。远远地一群巡逻的日军,就着一间着火的古屋正搓手取暖。
老鹰片刻也不停留,黑猫一样窜起,摺扇般劈出两翼,再冲上天空。当它回首下望,失甍的朝天宫,那六朝古庙的头顶,果然可笑得竟似被斩断了一对牛角……。
2.松井进城
机关枪忙乱了几天几夜,现在因北栘而逐渐低落下去。波涛远去,但不曾停止。融融的火光也是,六朝居、得月楼、鼓楼、夫子庙,烛群越点越远。尖锐的呼救声也是,一张薄薄的空气撕裂了千百条街道,杂沓的步履声,叮当的刺刀声,而今竟寂然不响,恐惧地哽在喉头,只默默一排排站在中山城门两旁,默默注视一阵蹬蹬蹬马蹄声------牵进来一排排飞扬的旗帜,牵进来一列列大日本飘浮的得意,牵进来金晃晃的佩刀和马鞍,牵进来满胸勋章的松井大将!
他勒住坐骑,高高挺在部队面前,犹如一艘捕鲸巨船的船长,扫瞄了一下他终于控制的海洋。清喉,摸八字胡,然后说:
“古老金陵,六朝的‘建康’,现在是大家的了!我们要继续压迫,像活塞,叫支那吐出血来!……”。
他策马拟继续前进,一只大木箱呈上来。
“报告大将,这就是朝天宫的……您要的……”
木箱掀开,在马路中央。鸱甍一对躺在箱里,像一只大熊的两只巨掌,厚实而发着黑光。
松井含颐点头,驱马前行。紧勒马肚两旁、黑金柱子般他那长马靴,光滑、闪耀,断垣残壁的南京,以极其卑微的身躯,匍匐扭曲其上。
3.文化虏掠
兜延近月,几百辆卡车仍在大街小巷塞进、塞出,不歇地“活塞”着南京。犹之一列列强悍的军舰硬挤入过窄的河道,硬叫两岸河堤因承载不住、而一寸寸破裂,而凹陷而崩落。黑幢幢的欲望,朝八方四面溢出。
硕大无比的渔网,军舰的背后拖着;数不尽的小海盗船,渔网后紧紧跟随。疲惫的金陵终于放手了,再无力守护它的收藏:珊瑚鱼虾龟蟹蚶螺------几千万件古籍典册骨董古玩、家具文具鸡蛋钮扣,甚至,甚至连铜板般的贝壳也落网了。
日语和汉语沟通不了的,他们改用刺刀。几十万朵灵魂遭武士刀接收,几万张青春被肉棒戳破,这里那里,到处是野狗吃了过多的死人肉,不自然地臃肿起来,摇摇摆摆,在无月的街道上。
这些和那些,折腰的电线杆不敢说什么,焦了发的夫子庙来不及说什么,颤抖的难民区说不出什么。破裂的门窗也都瞎了眼,日军仍冲进去,从失明的眼洞中,再硬生生挖出瞳仁,他们由床蓐下地窖中把仅存的孩童和妇女,用刺刀挑了出来。接着是几十只狼,嘿嘿狞笑,玩弄起一只只小绵羊……。
这些和那些,那对千年甍呀可什么也没看见,它再也压不住任何灾厄了,只默默躲进一只木箱,挤在肥肠一样的大车队里,一条锁链的一环中,暗暗饮泣。
卡车队伍终于沈甸甸,像载满了水银,醉醺醺陶陶然摇摇晃晃,向下关出海去了。
4.甍之复仇
前首相东条英机正小心翼翼、修剪着鼻下的一字胡。从镜子的一角,他看到盘于身后那双甍。古老木雕隐隐含住飞鸟时代的木香:精致却胆小,几年来仍沉默得近乎两堆黑金。
但这是第几回了?双腿无处摆放坐寝难安,好似背后谁正眦目以对?还是喃喃念咒?如同近日的梦境,什么都抵挡不住,一岛屿溃败到另一岛屿,竟然也有些噩梦开始侵入白昼。松井石根说什么“这对千年甍压得住大臣的气焰和嚣张,镇灾解厄,足堪兴业”,但何以殚精竭虑仍节节败退?太平洋传来消息也不外百孔千疮?
隔海的中国之战也是,从田中奏摺中堂堂站起来,那宣扬皇威的野兽机器,在中国人心上踩出多么光荣的窟窿!一进入云梦大泽,却在泥淖中逐日腐朽,好似有汩汩硫酸气,自三峡的孽嶂里渗出………
东条英机心事重重地抚摸修好的一字胡,像抚摸一排齐整的牙刷毛。他在手镜中突瞥见,两颗眼睛嘿嘿地笑,像是露自背后那双甍。他迅即转身,没有。再掌镜,这次是不屑的眼神,复回身,还是沉沉两块黑木而已。东条这下摸到了一额子冷汗。
“甍?鸱尾?猫头鹰!!夜出昼伏,哪是吉祥?巴该野鹿这松井!呵!多么危险的支那人啊!”
他悄悄从矮几上抽出长刀自榻榻米突唷呵一声跃起朝背后闪闪发亮那眼珠直直刺去,如刺入豆腐之心轻软但又像被太极柔掌接住抽也抽不出拔也拔不起,他一脚抵住鸱甍用尽大日本国力而仍然抽不出,乃猛然吸气意图大喝一声!突然长刀那端不知遭谁放弃,他连人带刀弹簧蹦起似,从黑木雕前弹飞而出,摔出茶几,摔出纸门,摔到走廊之外。
“来人呀来人呀!”
一对千年甍七载流落,黄昏时终于被劈成碎柴,放火烧成夕阳的一部分。
那日深夜有人来报:“亚美利坚的轰炸机群朝东京飞来……”
尾声
从荒墟废冢之上抽芽、成长,几十年才缓缓盘高的梧桐树们,终于铺满了南京城池。冬临时,由空中下望,无数合抱的枝枒细密而苍茫,宛如一张细骨织成的巨网,几个幸存的老人,在网下踽踽独行。
一只老鹰由阳光地带飞来,投影于网上,回旋,起伏,仿佛用一根指头,轻轻搓揉安抚着这张巨大的忧伤。
长江流到网边,轻轻擦撞了一下,又轰轰远去,一颗熟透的红日黯然垂落。
注:
(一)甍音蒙,本泛指屋脊。日人则将安装在屋脊两端的兽形建筑装饰物称之为甍。在中国则叫鸱甍,或鸱尾、鸱吻等,传说可用来禁压火灾。此项装饰,起源于六朝东晋年间,随后传往日本。一九五八年日作家井上靖所撰“天国之甍”,即指唐时鉴真和尚传至日本的那对鸱甍。
(二)朝天宫,位于南京城西,东晋时称西园,南朝称总明观,南唐称紫极宫,宋代称天庆观,元代称玄妙观或永寿宫,明洪武改名朝天宫迄今,和夫子庙并称南京两大胜地(见吴浊流《南京杂感》页一一四)。一九三七年,日军占领南京之后,曾将朝天宫的千年鸱甍偷走。而日人从南京夺走的文化资财包括图书古玩珍宝等,多过几百万件,装了几百辆卡车还运不完,光是故宫博物院落在日人手中的古物就有三千多箱,迄今也未见有人去追讨。
(三)松井石根为日军攻打南京时之华中方面军司令官。南京沦陷后,曾耀武扬威由中山门进入南京,且,不曾阻止大屠杀的发生。战后被处绞刑。东条英机曾为日本最有势力的好战内阁,挑起珍珠港事变,一九四四年七月下台,越半年,东京遭美军轰炸,东条战后也被处绞刑。
圆木<叙事长诗>
------信不信由你,麦克阿瑟先生
这么多美好的标本,即使上帝也不曾拥有
------石井四郎
民国二十九年(一九四○年),日本于“满洲”哈尔滨成立“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队”,又名七三一部队,由军区石井四郎中将领队,专门从事细菌作战的研究。日本把中国各地搜捕来的抗日份子集中送往七三一作为研究的标本,名之为“圆木”(???),即“实验材料”之意。七三一将圆木“养肥”之后,即施以各种闻所未闻、惨绝人寰、千奇百怪的实验,包括喂他们黑死病、炭疽菌、鼠疫、结核、霍乱、梅毒等各类病菌,建“玻璃屋”施以各种毒气,另外像换人血为马血猴血、长期晒X光、注射尿液、抽乾血液、打入空气、放手足于高温极冷中、用各武枪枝射击人体不同部位……等等,甚至把圆木装在战车中,由外头喷火焰,观察人体烧烤的情形,更有把少年活活全身解剖光的各式实验。总计死在七三一的中国人至少在三千多人以上,从来无一活口。他们的残肢剩脏在七三一撤退时均被丢人松花江中。战后石井四郎为免于死罪,竟敢以其实验纪录要胁美国赦免其罪,美国竟然答应了,两千多人的七三一部队无一人被判刑。最后石井四郎还“安享晚年”“寿终正寝”,而七三一的老兵残将们迄今仍不时开战友会“团聚”之中。圆木圆木,英勇的抗日前贤们啊,这是中国子孙多大的耻辱啊!
忠、太阳旗
雄雄燃烧着
那火热的意志
红红一颗
没有阳光的地方它发射阳光
大日本的原点
“?ㄆㄚ!”的一声
盖在旗帜上
就是一片片
可以自由
可以延展的
天空
这颗强大的意志
从一座城推到另一座城
从河的下游开到河的上游
从地图这端栘到地图那端
绑在刺刀上,高高坐在
坦克上,犁深一畦畦肋骨的平原
铲平一座座乳房的山丘
推垮一面面额头的城墙
轰下一双双眼睛的天空
最后,用旗杆冉冉升起一颗
大太阳,向天皇的至尊无上
敬礼!
这颗意志
浑圆的
在各处升起
一面面太阳------不断升起
雄雄施展它的热力
控制半座地球的天空
而扶住它的旗杆每一枝
都用斧用刀
用电锯
用直溜溜圆木所削成
长长,细细……
风来时,只是
只是强劲地颤抖颤抖
沿着旗杆往下看
再往下看
------它插入的地方
一大片土地呻吟着
扭曲着
痛苦地起伏…
孝、解剖台
“诸位,整块支那一直
在我们的解剖台上
这具上品的活圆木
何曾例外?请看:
三十几岁,骨骼庞大
弹簧塞满每块肌肉
这不也是小小支那一具?
刚刚才麻醉------用我们的宽容
诸君这把手术刀请看仔细
将可轻易到达它每个角落
譬如:这颗头颅
上面长满发的森林
就是大日本现今的满洲
喉咙自然是山海关
割断它,支那的青春一览无余
扒开的胸膛下
心肺跳动地区,是华北
再下去内脏地带
物产丰饶,华中
更过去那些,鼠蹊和四肢
不外重庆和四围边疆
哈哈哈,还能逃出皇军刺刀般
锐利的眼光吗
当然,诸位!
胜利的滋味
要慢细品尝,像是:
用手枪观察他们脑壳开花的方向
用冰寒测量支那手脚溃烂的速度
以开水烫出这群猴辈戏剧化的表情
以鼠疫和炭疽看他们如何
如何折磨死亡……
诸位,更重要一点
他们的价值全靠我们怎么切片
每一具圆木都要叠出报告
诸君且不准有同情
一丝丝,掉落解剖台面
他们不过兔子天竺鼠
活材料一堆!”
说完,解剖官井田少佐持刀向前
一刀划下------朝圆木咽喉
几十只实习的眼光紧紧跟随在后
一只比一只闪亮
仁、玻璃屋
从发现屋顶那根管子开始
他们再也抱不住自己的命运了
有些,扭曲地弯下腰
有些紧紧勒住自己喉咙
有些举起手来
用力向上,抓------
仿佛脚下都是刀子
一再地踩高,像要抓下天空
有的青红了眼
死劲摇撼这屋子
然后又回头奋力一撕
狂叫
撕裂任何东西
撕裂了自己……
这回是氰酸瓦斯
照相的,摄影的
按马表的,纸上作业的(注一)
都聚精会神,盯住目标
每一枝笔和快门
唉,都有点紧张而已
死神近在眼前,就站在
张开的那些喉口间
轮番呐喊,一片混、杂、扭、乱
但隔音设备这么好
一切只有寂静列队
缓、缓、通过
通过玻璃和光,透明地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爱、陈列室中的会议
“这群支那猪
骂我们没有良心
诸位干部看见没有
桌上这些,就是他们的‘良心’!
请瞧:抽乾血的,还这么肥大
换了猴血的,多么脏红
这紫黑的,注射过尿液
这乾瘪的,帮浦过空气
晒过X光的,赤紫
喂过鼠疫的,焦褐……
这个那个,不是什么颜色都有吗?(注二)
这就是他们的‘良心’!
对了,连这最小一颗,支那小猪仔的
巴格野鹿,一丁点大也敢暴动!
不想想,没有这镊子夹起它
早让饥饿、战争括弧起来啦!”
哼,石井中将咳了一声
八十坪屋子也空空
咳了几声,才继续说:-
“再有作对的
氰酸瓦斯伺候!
撤下去!”
之后
格格格马靴声一阵
一阵响远
独留下壁架上无数器官
望着长桌上
新来的玻璃瓶(注三)
久久
久久的沉默…
突然一阵爆笑响起
满屋子的器官通通围了上去
包围长桌
包围玻璃瓶
咧嘴的,龇牙的
拍手的,抬脚的
捧肝的,掏胆的
有的笑开了肠子
有的抓起了脑髓
彷佛小丑们之列队欢迎
只有早就坐好的头颅一排排
木然不动
靠着墙
或沉思,闭目不语
或呆住,赫然瞪眼
或痴笑,龟裂了脸
………
一颗颗头颅,隔着玻璃
坐在清澈的福马林中……
信、石井四郎写给GHQ当局的(注四)
“战争是残酷的
麦帅先生
它是一头庞然怪物
既与它对决,只有人人昏迷
我们也是胡乱中
才将它按在
北满的雪原上
砍下一些肢体细节
进行切片化验罢了
而您是知道的
战争有千头、千手、千脚,而且
愈砍愈生
唯毕竟敌不过贵国研究之深入
麦帅先生
小男孩和小胖子两颗小火球
从天而降,十几万日人骤然
焦扭成灰,或惊恐而亡
或辐射而癌(注五)
是的,我们用骇人的麻醉
而贵国用仁慈的强光
麦帅先生
数分钟真比数年短暂吗
贵国轰散了两座城市好梦
而我等却记下了战争
------那头怪物的千万种表情
且写了一卡车的报告
当然,一笔勾销也轻而易举
一根火柴罢了
或者将它公诸十一国审判庭
秘密摊在世界亮处
麦帅先生
而贵国最不喜欢的
也许是您的好友------大鼻子苏俄
单独拥有时
这是医学史上最精采的报告!
麦帅先生啊
信不信由您
这么多美好的标本
人类的切片
古今均不曾拥有
即使上帝”
义、免于审判
美军备忘录:“石井集团已同意提供八千张幻灯片,若是进行战犯审判,必为苏联所悉,故应极力避免……”(注六)
GHQ致远东军事裁判庭函:
“这些日人的暴行
真令人发指
唯遍寻多日
均未见石井一干恶徒;
战火无眼
想必早已陈尸北满
为野狼所获
此恐怕是历史上
无法写完的篇章。
谨此敬覆。”
和、医学大赏颁奖典礼
“各位来宾!高桥先生站在
医学界这块土壤上
不仅拥有学问的树杆
功名的花果
数十年来,他挖开
且深入这块土壤
他显微了学问的每一根须
解剖了疑惑的众多枝节
他对病魔狰狞的面貌
了如指掌
对人体五脏六腑和动、静脉
微血管与神经
无不彻彻底底地摸索……
现在各位请起立
为他得到这项医学大赏
一起鼓掌------”
高桥先生举起双手作V状
回应一遍又一遍如潮掌声
他站在电视画面中央
彷佛一朵花举高它的花蕊
接受众绿叶的拍手、欢呼
用力举高------骄傲地!(注七)
自记忆中,二等兵松田老人
困难地站起身
发抖着身躯走向电视机
伸手将高桥大佐的双手和微笑
关掉
平、第一次战友会(注八)
老实业家,就是
大谷中佐,说:
“在座老友
朝鲜和支那
一直是大日本的前院
整座太平洋
始终是我们的内湖
各位的子孙再度落实了这点
坦克开不去的
货柜不是运去了吗
------我们伟大的太阳旗?
这是最和平的活体解剖了
手术刀切不着的地方
就以经济的帮浦抽血!
鼠疫传染下到的地方
就投掷文化的跳蚤!
各位老友,你们看吧:
我们用SONY彩色他们的眼睛
用IAWA亮丽他们的听道
YAMAHA,排遣他们的双手
NIKON,捕捉他们的青春
他们夏天拿NATI0NAL冷却
他们的双腿以TOYOTA延长
而NEC,甚至可以联络他们的未来
和远方(注九)
逃不掉的,他们浑身上下
完全游走于
我们精密的电路板上
各位老友
要是地球迁走了日本
这世界还能‘王道乐土’吗?
为了替世界的落后接枝
必须以樱花的灵魂种在这些
和那些‘圆木’的脑袋瓜上!
应该感激这种精神的
自石井部队长
就传给我们了…”
演讲完毕,司仪喊:
“全体起立!
现在请对军神石井四郎阁下
并第七三一部队
全体官兵之英灵默祷
默祷唔------
上香------”
牌位前,一把把檀香点起
整整齐齐,长长细细
一束束小圆木纷纷插入香炉、
香火随时间逐渐、
逐渐弯下头来,一根根
白发围住了一群老者……
注:
(一)七三一部队中曾建玻璃屋将人畜同关于内,通入各种毒气、带菌蚤类,由人员站在外边,隔玻璃观察圆木如何痛苦而亡之各种表情、状况。见中国时报七十二年九月十七日十二版。
(二)一九四五年六月间圆木们曾发生暴动,后遭集体屠杀,可能以氰酸瓦斯毒死。文中所述则为其平时各种实验方式。
(三)七三一部队内设陈列室一间,八十坪大,也供开会之用。其四壁架上则陈列各式各样解剖后之人体器官,多得不胜枚举,均为活体解剖所得(只将圆木麻醉后即加以全身解剖分离)。该部队撤回日本时多数丢入松花江中。详见森村诚一着《日本细菌作战部队》(许荣村译),商务书局,一九八五年出版。
(四)一九四五年八月底,七三一部队撤回日本本土,该年冬天,驻日美军总部(简称GHQ当局)即传讯部队长石井四郎,同时在远东军事裁判庭上苏俄也提出调查要求。石井等为求免于军事审判,并利用美苏矛盾,便单独向美军GHQ当局献出所有七三一之资料以交换性命,并求得免于审判。
(五)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美国在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毁城十一?七平方公里以上,死亡或失踪九万二千人,受伤或得病者也有十来万人。越三日,第二颗较小型者投于长崎,毁城约四平方公里,死亡四万人以上。不数日,日本无条件投降。
(六)此备忘录内容为当时美国军方及国务院之秘密文件。后即连美国研究细菌化学的专家也为石井四郎等人开脱罪行:“石井部队之资料系以几百万美元经费,在长期不断研究下才可能产生之成果,此种资料建立于人体实验之上。基于良心之呵责,实为我方实验室所无法进行者。今我方仅以二十五万日圆(当时约七百美元)之微小花费,即能得此资料,实可谓价廉物美之购物。”后石井等果然获得免罪。石井晚年竟开起妓女户,并得“寿终正寝”。
(七)石井率队回日后曾通告全体队员:
各员均应严守下列规定。
一、回归乡里后不得泄露服役于七三一之事,并隐匿各项军历。
二、不得服任何公职。
三、严禁各队员相互联络。
有些队员即因此项命令而将其人生反锁,放弃了申请军人恩给而穷困一生;也有些却利用在部队中学习的活体实验作为基础,而在学术界、实业界享尽名利荣华的,此节所举即其例。前者多为下等士兵,后者多为佐级以上官员。
(八)一九八一年九月五日下午三时,七三一部队打破多年沉寂,在日本信州松本里山边美原温泉旅馆召开第一次战友全国大会,其通知书上竟谓:“…历经八年长期战争,武运冠绝世界之帝国军队终含泪而沦于历史,此诚日本人有史以来奇耻大辱。今赖国民致力重建,已立日本经济之大业。而立足国际间,眺望日本前景,深感有无限重责大任…”
(九)SONY等均为日本名牌产品,依序为:电视录影机、收录音机、钢琴、照相机、冷气机、汽车,NEC则为日本电气、电子、电话交换机之著名厂家。均行销全世界,尤其亚洲各国。
停在地上的星星
------舍利子
在清苦与顿悟间长途跋涉
那高侩终于脱下芒鞋和皮囊
赤裸裸,投入火焰去了
忍受不住的都在火中沸腾
抓不紧的就放松,任它成烟
清晰的世界转瞬间模糊
血里来的红里去,不过几撮灰尘
不过是元素的再度循环
星尘般,瘦削的躯壳飞散后
青烟的下方他竟仍端坐着
在那空旷的中心,缩成珠珠浑圆
晶莹发光
一碗星
滚出了轮回的螺转
一颗颗,叮叮咚哆
落在佛掌上
晚报
逐渐冷却的世界被放回桌面
那晚报,用一只玻璃杯压着
圆桌这一头坐着老人
那一头坐着落日
它全红的眼光流入透明底杯底
浏览肿胀的几颗铅字
老人却将报纸抽出
拾阶而上,沿滨海公园
为手中卷起的世界寻找一口垃圾桶
铿当一声
落日应声跟入
壮烈而虚假
留下彩霞,满天狂草
周末茶楼
整城车队搁浅在十字路口
喇叭们齐声鸣唱
金属满坑,乐器交互倾轧
千百颗引擎跳动着发烫的音符
红绿灯眯起眼睛胡乱地指挥
一女子从对街首饰店推门
而出,无视于这一切
婀娜地步下长街
坐在茶楼俯视夏之街景
玻璃窗下,一箱流动的鱼缸
我们回过头来,继续抓起
一把话题,当鸟龙茶冲泡
直到细微的曲折都舒展
直到每一支烟之豪气
都按熄在茶桌上
有人提议走了
红绿灯下此刻却空荡荡
整座城饿得发慌
长街张开V字型的大口
将一轮落日缓缓咽下
野台戏子
跌进酒瓶里再爬出来,那戏子
呆立庙口,找不到昨夜的戏台
满脸铅白,他搔首,张口
仿佛空酒杯,眷恋起
那失踪了的酒瓶
每条街都翻过来找
他把人群一排排推倒
最后又缩回繁华的庙口
坐在荒凉底地上,望天
像落单的一名外星人
而深夜拔腿飞走的
竟似一架老旧的太空舱
一只臂膀肥白地伸过来
将他救起------是爱妾阿英
啊不,是头家娘拧他的耳
“妖寿短命,还死赖这里
换了庙就是换下了你这风流皇帝”
清清锵,清清锵
摇摆着残余的酒意
往戏台上老龙椅一坐
布画的宫殿摇摇晃晃
他向四下人海里喊:“来人呀”
锵锵锵,小太监歪带宫帽
揉眼走上来:“什么事,皇上------”
(锵锵,锵------)
没有一朵云需要国界
------致国际笔会访华团文友们
朋友,没有一朵云需要国界
自西而东,自东而西
一朵云牵另一云又一朵云
混合,涌动,从从容容
包裹住地球,以全然的宽怀
(从卫星图片你可以看见)
不曾,从不曾叫地球停止旋转
这一朵,或许起自湖的遐想
下一朵,也许源自山谷的喷涌
这一刻,才偎在东方拉起黎明
下一刻,又飘到西方放下黄昏
朋友,也没有一朵云永远停在空中
更多时候是回吻地球
春天,以雨水的多情撑开花朵和繁华
炎夏,劈闪电的利刃为地球的旋转充电
秋日,放雾的纱帐迷蒙牛羊及都市
冬季,下白雪的晶莹掩埋落叶和流浪
朋友,这些云
从没有一朵需要国界
当然也没有一颗心需要
这时代没有谁是谁的国王
因云的涌动,山川阅读了海洋
海洋交谈了平原
而朋友,什么是你我心灵的云朵呢
啊,是文学和微笑吧
一次温润的握手
相互停泊的眼色
一朵云翻译成另一朵云
最难得的是,用宽容混合彼此
涌动,并以云朵相互包里
那么在你我之间之内浑圆圆转动的
朋友,就是小小的活地球了
不,是温热、庞然赤红的
心
读离骚
千百龙舟竞逐过的汨罗
几亿双眼光也下水划过
字句间奋力摇动木桨
借月光借烛光借灯光
越大泽云梦,向氤氲弥漫的山川
一句句令辞汇迷航的河渠
弯来弯去爱之图腾
冲古撞今铿锵了多少豪气
心中险巇,才容万朵白云停泊
两千年毫无污染唯水道这条
容你眼光水面贴住
眉批的笔可以掀波摇桨
惚兮恍兮,音节若击响了喧天锣鼓
古老的荆楚将向后飞驰
恍兮惚兮,白袍衣裾飘飘在前
注目前探,靠近趋近更贴近
水光闪烁伸手欲抓------
啊卓然一株中国的水仙!
黎明前中国的掌灯者
------素书楼主
与整座西方撞了个满怀的中国
搁浅在岸边,一条巨大的龙舟
所有中国人都走了下来
环着它,垂首,顿足,气愤填膺?
有的改搭西方舰艇走了
有的抢上红色救生艇
更有要把浮木挖成小舟的
历史中最长的黑夜啊,浪高
风险,争争扯扯竟是一世纪!
只有您,在中国年轻人醒来前
醒来,攀上这龙舟
细细觅查,持着灯火
指着龙首水晶似巨眼
高声说:大家看啊,它还活着!
心仍跳,中国的灵魂还醒着!
开始时少,未了才更多人揉眼张看
您将灯火持高,要在黎明前
务把舟身洗刷、修补
从古籍中找最坚固的颜色
绘先贤忠诰,彩英雄纹身
呼吁更多袖手的上来
把歪斜的中国扶正
趁廿一世纪来临时
点亮龙舟的眼睛,擂起
震天锣鼓,让英挺的中国再滑入
千年的江心
上帝最愿收容的一颗星
------送经国先生
为您别上一枚小勋章
用我们紫色的小小哀伤
为您别上一枚小勋章
用昨夜殒逝的流星打造
在夜空,巨大而深刻的光芒
没有人来得及捧住
千万人异口同声惊呼
那光泽,无与伦比
烫入最深最深的记忆
一支金质刀快速切入
漆墨的夜空像开了口
还是劈出了裂缝
一道光,短瞬而永恒
殒落了------殒落之后会不会
会不会刚刚好就掉在
上帝温厚的掌上?
亮闪闪颤动,纯质的金币
细看,却是赤心,啊,浑朴
透明,一颗透明的心!
他是上帝最愿收容的一颗星
为您别上一枚小勋章
用千万双向您行注目礼的眼光!
餐桌
----韩国总统大选有感
主人微笑着放下手中刀叉
抹抹嘴巴,离开餐桌前说:
“轮到你们了”
老鼠们蜂拥而上
守住餐桌的家猫慌乱了
竞相追逐
于大餐盘的小广场上
于半个蛋糕与咖啡杯
铿锵的街衢间
叉子滚动身躯
刀身翻亮眼光
匆忙间抬起头时每一只
都指着自己髭须上
猖撅的奶白夸称:
“我拥有的正义最多”
他们开始投掷碗碟与恨意了
(地球客厅另一角主人
正与窗外雪意窃窃私语……)
雷射
有谁握得住呢
那最细最微的不安
一颗原子,浑圆地
旋转,带动庞大的焦虑
但又看不见,细细微微
仿佛空
也能千亿千亿地累积
成堆的不安,也能压叠得成
宁宁静静的外表
无限堆成有限
不可见的叠成可见的
而撞击是必要的吧
不平凡是平凡的毁灭
还是释放?
当至大的精灵由至小的瓶口
翻身跳出
当五光爆开了原子的彩虹
当寂静如花之崩溃,一波波
绽放,倾泄能量
向世界……
注:6.02x1023分子形成一莫耳。水一莫耳十八公克,二氧化碳四十四公克。
一莫耳可见,每一分子不可见。
试管婴儿
------关于我们伟大的遗传工程我能说什么
终将父不父,子不子,孙不孙……
生命在按钮中开始了
代号○○二,二十年前的胚胎
冷冻的,性别:男
又由冰冷中扳回了生机
显微镜下活蹦蹦跳动着
裂解细胞,舒放基因
人造羊水中似乎兴高采烈呢
------对我们的慷慨?
呵,又一个生命,不,工程
精彩地“开工”了
这是地球的新秩序
牛肉用大肠菌繁殖
番茄不需泥土
蔬菜可以悬浮
而此刻,我们的遗传学家正熟练调整
他的“乾坤”子宫------那软软玻璃袋
营养学家忙着输入水和蛋白质
这回只一个记者在旁懒懒观看
孩子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而代号○○一的姐姐,在侧面观察房
对拭净的玻璃窗贴紧鼻子
看注生娘娘们正催她弟弟诞生
至于代号○○三、○○四的
唉,或许老了再说吧
反正他们后代写单子也可以申请
“这一次应该一个月就可以出生”
遗传学家指着萤光幕上逐渐爬高的
生长指数,回头对我们说
失败的卫星
------没有什么是不重要的
一只蚂蚁足以开启宇宙
滑入惆怅的跑道
太空梭由外太空回来了
他们放出的卫星没有成功
“妈的,那个不起眼的开关!
要是有一根竹竿多好!”一个太空人说
他们用了窗帘、布条、电线……
然而卫星是多么顽强
以那道小小开关------像是贞操带
反锁住自己,载着
庞大电脑、一堆精密仪器,以及
几千磅燃料,闷不作响仿如鱼雷
在太空阒黑的海里,孤独地前进------
“这样,就放手了吗?”领航太空人问道
“它是一颗危险品,以后再制它罢”
地面管制中心回答道
同时间,全世界雷达、电讯争相传递着
“救援任务失败,卫星放弃”
“救援任务失败,卫星放弃”
的字眼------遂成为庞大废物一座
那卫星,八千万美金,太空里从此漂流去
渐飞渐远,渐远渐小
最末缩为不重要的一点------
在电视画面上
在纳税人的咒骂声中
在科学家下断的想念里……
终端机
------现代八卦系列之一
复杂的心都有一张简单的脸
四方方池面,清清
净净,世界不动,它不动
啊,竟让你轻易弹,开了
钢琴也似的键盘
只是几根心弦却细细拉住
密密麻麻的可能
弹起,按下,按下,再弹起
那些飞扬的手指,无数机率
通往三千六百万种心境?
还是数不清的疑虑?
音符拚命游泳
语言相竞浮萍
ㄌㄡ、ㄌㄧㄝ、ㄇㄧ、ㄈㄚ、ㄙㄨㄛ
A、B、C、D、E
ㄅ、ㄆ、ㄇ、ㄈ、ㄉ
木、月、日、口、心……
键盘上答答滴滴
摇身一变,都成0与1
还是阳与阴------
宇宙最不易的天机?
唉,不可说,扑通扑通
所有疑惑汩汩潜入池心
然后静静,等待它的蜕变
嘘,不准出声-------
这时候需要顿悟
RUN
突然一串枝叶破出池面
窜高,瞬间展开了花朵
吞没画面遮掩一切
而且结了满满的
果
注:电脑内部在运作处理所有符号与资料时,均仅以0与1---两个数字来代表其各种进行中的状态。
RUN,是程式最后跑出结果时给的指令。
考试
------现代八卦系列之二
学生们一上午写不出的程式
八只足褐色那蜘蛛
早玩得差不多了
窗外树上,拖动精巧纺丝器
枝枒间,拉边,对角,圈网
上乘设计,无瑕构想
“不准作弊!”
这下捕获了猎物
我对蠢蠢欲动的学生大喊
暴雨突然侵凌,劈哩叭啦
蜘蛛站中心,紧紧扯住八卦
任世界闲言闲语的淋漓
这是程式最末一道指令吧
结构精密的确定?
教室中我郁闷地走动
徘徊,拖着长长长的心思……
钟响时,刚好雨停
“再给你们十分钟!”
八卦上网住了许多雨点
滚亮着,似众多小小水晶球
啊,难道是学生们遭困的眼珠?
每一珠都走动着一只
蜘,蛛
樱花二号
------他们说,那是日本人的法宝
文化的核子弹,无需投射不用引爆
那是我们还不会的法术
电脑领头,燃料喷射黄金在后
一掌徐、徐、推、出,推开海角天涯
推开诸神割据的天空
三倍音速呼呼呼祭起的一件
神器,隐隐,推向想像的锥顶
进入,茫茫太空
也不过偶尔发发光,晴夜里
荧荧一点,一粒星星小小罢了
一批学者专家却紧张:“注意,
那一朵金属樱花!法力高强
暗暗散发有毒花香
有天空就有它
切勿接招,当心精神出血文化气喘!”
“那是不可能的
关于不登陆的侵略”另一批则说
电视台则派遣了大批中国武侠
电波里高来高去,占领了天线和收视率……
“有什么不同?米果杀西米、汉堡炸鸡?
它们,或美国之音?”一个观众
接受访问时说。“也不过是,”
另一个说:“一点回馈罢了,大和对大唐
像书法、茶道、围棋,还有艺妓……”
“紧张什么,往后还会还给他,譬如梅花九号
现在有容乃大……”又一个说
屋顶上乃偷偷迸出了碟形小耳朵
炒菜锅做的,人们躲在
屋瓦下,猛闻电波里的樱花香
沙沙萤幕上出现了
欧阳菲菲邓丽君林海峰翁倩玉
二郭,一庄……
而镜头的背后一朵樱花缓缓张开它
超薄型的金属花办,以及
雷达状鲜丽的花蕊……
(一件神器,施展法力,隐隐,在外太空)
杀手卫星赞
巨炮与飞弹轮流亵渎了
我们景仰的苍空
现代的神必须飞得再高些……
它要有希腊精神,且当无情
它有数千频道的大耳
却随意拨弄人们琐碎的祈祷:
缠人的爱情呀
唠叨的亲情,生老病死……
它有放大地面蚂蚁的巨眼
却将堵塞的河流缩小
把濒临绝种的生物弹开
它非常专业,而且装备齐全
全天候太空中巡逻
腰缠雷射炮
数亿资讯在脑间同步游走
飞得很高,且有火箭般的翅膀
它同时是高明的杀手
容忍蝠蝠嚣张,但不准
毒恶的核子精虫冲出黑暗
有隐身的本领,看清一切
却不让一切看清
目明耳清,能分辨来敌是
老鹰的钩喙还是核弹的鼻锥
不需关心宇宙
只当守住地球,压住魔瓶
腰间满载热量
对人们的祈祷冷默不语
它是现代的神
虽然有金属的颜面、杀手的恶名
神仙丹炉
------记小油坑硫磺谷
乍看是坚硬之石,却是
一窝流体,粘稠模糊的一团意志
浑浑,沌沌,深不知几许
直径更不宜臆测
未知是哪位仙人所留
以地壳为炉壁
庞然一肚,铿然锵然
黄石岩块并一切元素------俱熔矣
浑圆之心,堆、挤、压、榨
只是以看不见的速度
推动沉寂,旋转日夜,搬运
层层地表。至于火
喏,在蒸气腾腾的下面
隆隆的轻鸣,实际是
上亿吨的容忍------火的容忍
至坚向至软的对流
据说咳个嗽都要一千年
何况是拨弄它的肝火
岁月扭紧了岁月
寂寥熔融了寂寥
千吨气势捏成一丸庞然真气
以地壳压住,唯留一孔鼻息
全黄的,露出地表
呼呼喘气
(地球顶端来了许多踏青人)
白鹭
整座视野
高高矗立着
山的大黑板
细细细的白色线
由最右边逐渐向左划
一路上喷涌喷涌喷涌
喷涌着绿色的汁液
整座山几几乎拦腰
截断,好的
一
只
白
鹭
灵感
有光它就消失
有阴影它才存在
阳光始终摸不着它
脆弱而神奇,那小百合花
无法捕捉的白
小小烟云一样收拢
才转肩,又于眼前亮相
立在淡淡灰影之中
一朵忧郁的白
惊住你的呼吸
推开你,仅仅数寸之外
好看的一株清香
自顾自
缓缓摇曳……
光的窟窿
黄昏时,天空焚为一座
灿烂的废墟
落日自高处倒塌
这是天国最后的一盏灯了
酒旗遭风撕毁
黑暗收押了周围的一切
然而还有我的灯悬着呢
坚持统领这荒野
虽是小小一盏
就是要让黑暗有一凹
永远的
光的窟窿
流星雨
漆黑天幕上
无声地划过
发光的一支粉笔
东指西指,忽古忽今
热闹的曲线族会议
一群群虚静的白银鱼
于渺渺夜空
于无一丝丝皱纹的湖中
于一凹凹深黑眼瞳
无人可解
严肃的上帝之手语
山居
宁静是绝对的
虽然,都市的文明偶尔驾着电波
偷偷来袭,火炉边
自文明的窗口,沙沙的萤光幕
放进来几丸子枪声
奔过来高楼与高楼,腿与腿
以及四处流窜的狼烟……
如此这般,很容易疲惫地睡去
火光降回灰了的木炭
跳累的壁影默然围坐
翻了两页的书本自手中溜落------
隔晨醒来,鸟声源源,响满房间
枫
绿的崩溃
红的哗然……
挣扎之后,也是坠落
伸织出去的欲望
纷纷回望胸怀
秋天折指而下了
踩着风,每片叶
把大地与天空,一次又一次
翻
转
(欲望之森林仍一根根光秃秃地罗列)
云的手册
冬天在北国的笔记上打算留些什么
情节尚未开始只有树枝们
在天空写了一些大纲
千万只小手千万细细的心事
通通指向天空
多么宁静的欲望密织着
织着织着……遂一片迷茫了
唯有风静静地翻动着云的手册
情网
看过倒飞的蝴蝶吗
撩起一弧弧阳光
花香里仰泳
另一只在一丈外低头闷飞
视若无睹,却跌入了
蛛网幅射的透明中
挣扎的震波引回了那倒飞的
每一抽搐可都是小小地震啊
倒飞的闭眼投入了震央
谁叫你不跟我成对
垂死前倒飞的说
罢了,蜘蛛腹内再与你纠缠
蛛网上多了几股新丝,闪亮的……
雨后针叶林
一根针叶下悬着一珠胖嘟嘟的水滴
像整树用力钓住的一颗光
那是它发明的水晶球吧
审视这世界,好大的光莹
半空中不肯破碎,浑圆小珠对大大地球
最后以一层层雾,脱壳而去
春天来台北小住
那时候春天来台北小住
是散步来的,是从城门钻进来的
那时候台北没有铁窗
春天常到每家窗外招手
还帮路旁小草站挺腰杆
叫每朵花刷牙后才打开嘴巴
不能带一点点肮脏
那时候台北没什么大楼
春天不用爬得很高
那时候台北没多少水龙头
春天常到淡水河洗手
那时候清晨是体操的台北
春天出门不必戴口罩
那时候台北没太多引擎
春天不怕噪音吓着
那时候斑马线拦得住车子
春天不怕被风撞倒
那时候,春天不会戴眼镜还看不清标志
不必开车还被按喇叭
不担心倒垃圾还被环保局开罚单
那时候呀春天经常穿迷你裙
大家都看得到,人人都会吹口啃
那时候
那时候春天不睡公园的旅馆
不站安全岛的车站
不蹲花盆的马桶
不坐阳台的电梯
那时候,春天不用爬围墙
不用看自己名字被倒贴铁窗内
不用隔钥匙孔跟孩子招招手
不用透过电视到每家作秀
春天,唉,春天只来台北小住
就走了
她已经是老太婆了,一直是小脚步走路
她说,走得再慢点,怕被垃圾山压倒
春天,这老古董,真是一点进步也没有
孤独塔
锁孤独于心之塔上
高高厚实的圆柱
不许光一丝丝透入
隐隐、密密、仿佛
悬
唯一的果
于繁茂一株高树中
怕它熟
怕沙沙沙穿枝透叶
怕落地时小小地震
怕崩,和毁
最好随风送
到远方,目光所及
之外
(再慢慢滋缓缓长耸起另一座塔之孤独)
天葬
天微微亮,没有一丝风在动,割尸人昌巴高高举起手中大石,闭目站在祭台上,口中重覆咀嚼六字真言:*△⊕◎$★,与整座天空一起进入瞑想。他的手和头高过远方宁静的拉萨城,高过更远白雪皑皑的冈底斯山,无数兀鹰展翅在西藏的一切之上,似动不动,片片?飞,像黑色的旗帜。清晨的微雾来了,雾从他乾瘦的手指头缝隙流过,雾在他枯皱的手腕间转弯,然后乾冰似流进腋下。割尸人昌巴张开了囊肿的眼睑,奋力把大石头向脚前砸下,石头快速滑下冈底斯山滑下拉萨城的金顶,石头击中祭台上一团白布包裹。石头砸碎了包裹中的头颅砸碎脑浆并与头颅中深陷的一颗金铜色子弹当地相撞,迸出了一点点火花。
兀鹰们眼睛一亮,从云端探头直冲飞下。
漩涡
不知为什么被吸引
所有水流都停止向前
沦入一盘神秘的漩涡
所有水滴皆晕旋
受挫于深黑巨大的盲点
时间窒息,好冗长的暂停
会不会是永恒的陷阱
像耗光能量空转一具轮轴
像网住十亿脑力
为圆满一门空虚的学说
用什么智慧可以逃脱
从这填也填不满的黑洞
潮流
------向俄罗斯人民致意
一滴露要聚拢多少颗分子
一瓢水锁住了几朵云
一潭湖晃得动多少圈圆纹
一座海摇撼过几艘船
从看不见到看得见
今天累积了多少昨天
庞大靠微小来酝酿
万波搂成流体的巨山
从波谷缓缓爬向波峰
隆隆汹涌,白浪灿烂了天空
潮流转动了蓝色的海洋
潮流转动了地球神秘底魂灵
暖流
------给中国
一条河要溶解几座山
才吐得出一片平原
巨大的潮水得来回几遍
才弹得动海岸的琴弦
地球底暖流须坚持多远
才够热情到北边
暖流样的爱啊要包围多久
才能注入那恨的脑海
从我心流动到你心
暖流潜伏在深海下
绝不轻易露出海面
那么把世界请也卷入转入
滚滚,向遥不遥远的未来
洪流一支“小瓶”
------记“苏东波”
多少正电与负电的相触
才会有一记闪电的惊叹号?
多壮观的爱与恨的互击
才发得出一声大雷的音效?
天地间巨大的能量
正到处释放
乌云倾倒急性的河
大海隆起喷雪的山
几千朵云消耗于一场暴风雨
几万条小溪汇成滚滚洪流
高压束缚的堤岸请松手让路
顽固坚持的堡垒快哈腰低头
没有一支枪管来得及开腔
没有一尊大炮来得及呼喊
子宫黑色的漩涡猛力倒转
电梯下坠的瀑布使劲飞天
天使乘坐惊涛来
魔鬼骑着骇浪去
在字汇的沙滩上天堂与地狱
一同汩没一起飞翔
洪流滚滚
滚滚洪流
一支“小瓶”
------立在天安门广场
一支玻璃瓶
优美着可口可乐的身腰
矗立天安门广场
它站得非常中央
睥睨着一切
除了风景,没有任何人影
够格在它的结晶上停留
从三百六十度角
四周庞伟的建筑
共同缩影于这透明瓶上
全世界的镜头和眼光
也都弯腰看它
像看一支奇幻的灯泡
光艳了整座广场
非常水晶的这支玻璃瓶
神秘在广场上
没有瓶口
听不进任何脚步声
骄傲得像一支神灯
藏着巨大的能量
却停在一团传说中
还要用坦克和枪炮
重重地守卫
偶尔有蚂蚁三五
不识巨大和渺小的差别
挨近高贵的瓶旁,闻闻,嗅嗅
喔,不,背后竟是黑压压无数蚂蚁
黑色了白色的广场
它们推,压,挤,拉,爬下
又爬上,试图打开瓶口
试图改变它的姿势
试图扳倒
但又是白色的天安门广场了
黑色的这群蚂蚁雄兵
退缩广场一角
它们开会,商讨
一只叠起一只
自我相拉,相压,相混
马戏般百万只蚂蚁
浑圆成一颗巨大的
保龄球,浓黑的保龄球
隆隆隆
直直对着玻璃瓶滚过来了!
一支小小的玻璃瓶
颤危危
孤立在颠动的天安门广场
天安门广场
------在中国最大的手掌上
在我早餐的桌上
轻易可以展开、可以捧起
可以戳破的
天安门广场
压住中国的一只巨掌
十亿细胞粘成的,宽广而无力
小小天安门广场
压在中国最大的一只肉掌上
用主义和坚持塑成的大理石板
压住
用薄薄透明玻璃棺
压住
用这个“堂”用那个“堂”
压住
用天安门的百万砖头
压住
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巨钉
钉住
抽不出
抽也抽不出
像一声巨大的哀叹
被一根刺梗着
他们冲撞
他们呐喊
他们拔“纪念碑”的巨钉
他们踢翻城门的阴影
他们按摩被柏油了的淤血
他们推拿被大理石了的关节
而只有最远最末的小指头
和无名指,微微挪动了一下……
在我早餐的桌上
“拍------”地合起
天安门广场
妈的,揉,揉皱它
如果可以释放一只巨掌
然而大大的天安门广场
在中国最小的一双手掌上
祭典
祭司们一字排开,高坐大会堂长桌后,以餐巾反覆擦亮刀叉和器皿锐利的眼光。祭典总是趁着午夜;摄影机把外头广阔的祭台浓缩于长桌前一台七十二寸萤光幕上。祭司们交头接耳,摩搓拳掌,商量着何时该下手。而广场上而旗海下百万头颅兴奋地浮沈,正举行着献祭前的歌唱。为首的老祭司哼哼咳了两声,朝桌下痰盂阿ㄆㄧㄡ吐了一口浓痰。祭典于焉展开,子弹四处俘掳灵魂,坦克来回榨取血汁,火光冲高了血光,哭嚎辽阔了祭坛。血盆和名字和头颅一长列送上来,老祭司兴奋莫名,小祭司们露齿而笑,纷纷举起刀叉,铿锵了精致的器皿……。
“没有什么是罪恶的。”老祭司抚着凸出的肚皮说。黎明来临时,他们在一场雨中洗手,大袍掩住杯盘狼籍,一一倒头而睡。只有那幽灵似的老教主,一张肖像挂在城门上,楞楞地注视:民众在纪念碑下种植着草皮,子弟兵们懒懒来回擦拭------坦克车队上一根根亢奋过发烫过巨大的钢管。
迎“民主女神号”
掌中握巨大火把
陆上顶住天安门的
这回骑着大海的巨浪
火浴后海浴,从模糊的天涯
凌波而来,一尊雪白的女神
地中海颠簸到中国海
像浮动的灯塔,寻找可靠的海岸
像浪漫的电子,搜索自由的磁场
她的裙裾飘过处,全世界电视
起一阵谣言的烟雾
只传说她会“发功”
海洋晕旋,港口作呕
水平线也颠跳
颤抖,各国都在问:
“她是女神?还是女巫?”
挑逗一切禁忌和墙壁
她送出两袖清风
欲抵挡一海的舰队
提起一口真气,要共振
十一亿待律动的耳膜
满天飞弹早锁定她
但她不懂害怕,仍出发
仍双拳紧握,立在亿朵海花上
一条小船呼叫整座神州
执意以电波,针灸古老的中国
夜临天安门广场
------六四两周年有感
孩子们已经睡着,沉沉地睡着了
他们是飘进初夏的蒙蒙春雨
苦涩地打底,完成了润湿
飘上墙飘下地,飘入干渴的中国宣纸
豪雨啊请跟上来,请畅快地流动吧
而豪雨踟蹰于远方,久久跟不上来
孩子们已经睡着,再也不会醒来
他们的魂魄
飘浮如宫墙上蒙蒙的月光
原点
我的朋友,事情总是这样开始的
对准一个靶心不断撞击,再撞击……
------一中共公费留学生致友人书
六
朋友,所有的星球都离我远去了
继续它们正常运转的轨道
独留我在广寒的虚空中
作一颗不安的陨石
“这样的信件一年数以千计……”(注一)
国务院的回函夹在信箱口
有一半被雷雨打湿
我的朋友,请你想像
数千颗陨石呵
------我那些不识的兄弟们
一个个,多想投奔热情的恒星啊
却慌乱在漆黑的太空之中
无所倚靠,胆怯地打转……
五
以为是梦的
真的只是个梦罢了
飞机飞过太平洋时
想从此可以不再回头
我的渴望以高速向华盛顿冲去
绕过国务卿的圆顶屋后
(向自由礼貌地致敬)
怎知开始回头飞行
一种引力吸我回程,不自主的
“这种请求将有碍于美‘中’两国友谊……”
原来这一切轨?也在他们算计之中
我的台湾朋友
我们不过是邓小平掌中
小小的、一枚哈雷罢了……
四
请------请不要鼓掌
我的朋友
请停下你的掌声罢
唉,关于我那些科学论文
我是多么想焚燃自己,在你的、
亚美利坚的热情之中
而竟必须离心而去
如果还有光芒拉长在背后
也请不要再鼓掌
那都是我早生的白发所牵成
但你看得清吗,我的朋友
你看得清哈雷模糊的结构吗
任谁的望远镜中
它不都是棉花球小小一点?
------但实际是冰、是雪、是灰尘所组成
他的中心啊
是直径广达五公里的寒冷……(注二)
三
多少泪水和兴奋、胜利和失败
都随一颗足球旋转
我却怕看到它们被门柱一一挡回
我的朋友,世界盃足球赛激战方殷
我的世界却早输赢已定
“请继续为你的‘祖国’效力吧……”
决战前夕,梦里的我
伪装成马拉度纳(注三)
陨石落地蹲坐脚前
一颗颗,排成安静的足球
立于草上等待罚自由球,十二码
眼前却不见了守门员,而且
而且连门也不翼而飞
球还是从脚下一一踢出
抬眼看,却是满天头颅
自己的,并且空中来回张喊:
“自由!”
(只有空谷传来回音)
二
为什么连黑夜也不能将它溶解
我的台湾朋友,那些鬼魅
你听得到他乾黠的笑声吗
黑影倏忽窜过窗前
然后是重重鞋声把街心脆脆踏响
你听不到的,我的朋友
我已不能飞行,甚至动弹
所有幻觉乖乖摊成一片平沙
在每月交心的自白书上(注四)
我的千万细胞跌在那里
任马克思从铅字外走过来
走过去,踏出一凹凹的鞋痕
朋友,自由?哈,自由
自由只使我不安和不快
我躲着,它却套在谁的脚下
夜夜踩过我中年的梦境……
一
为什么要让这世界
以它既定的方式运动下去?
朋友,高温的夏夜
宿舍冷气太强使我忘了时令
梦里我竟煨烤着苦闷的火炉
我看到自己面对墙壁抱住黑暗的地球
禁止它旋转向左
劈拍------折断飞起的是螳螂的臂爪
看见黑影即出拳狠狠如数吨陨石
击打邓小平下巴的矮短
每一拳都碎流如卵
他只是拿起餐巾揩揩嘴巴
我还看到自己有荆轲的匕首,张良的锥
有黄花冈的枪把
姜友陆不畏的飞腿
以及,一轮轮降落韩国的飞盘
我奋力游开过去,跳入现在
设法溶解自己------在自由之中
而却始终站在它之上,之下
之前,之后,之左右
我看到自己不完美的挣扎
和拼凑的勇敢了
醒来虚汗淋漓
亲爱的朋友,我没有疯
祗是拨弄着梦的小火炉罢了
冷气中,我搓着越烤越冷的双手……
(你能明白我的愤怒和软弱吗?)
○
这信,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了
我的朋友,繁华令人晕旋
站在六十层这高楼
依据我的推算
六秒钟可以到达地球表面
我将奋力张开手脚
使它延长,在背后拉出光芒
只因没有飞机或船只
可充当义士,好把自由擦出火光
卷起新闻记者浪涛般的笔花
只得稍梢偏离被算好的轨道
为后来,我那慌乱打转的兄弟们
标出自由的原点,在这
在这北美洲的土地上
只是六秒钟的自由落体罢了
整个中国却还要犹豫,犹豫多久?
我的朋友,事情总是这样开始的
对准一个靶心不断撞击,再撞击…
就以我的头颅了,跳
唷呵------!
注:
(一)中共自一九七八年起为解决其高等教育上的真空(十年文革所造成),迄今陆续派遣了三万七千余名留学生,四分之三为理工科,年纪多为三、四十岁以上。其留学生可分公费生与自费生两种,自费生留美后竟有百分之八十五滞美不归;而公费生向美国申请政治庇护的也多达数千人,均为美国国务院所拒,因绝望而自杀者时有所闻。
(二)据观测,哈雷慧星除慧尾外,其核心为直径约五公里的慧核。
(三)马拉度纳,阿根廷在世界盃足球赛所以能一路打进冠军的灵魂人物。
(四)中共特别担心留学生回大陆后的影响力,乃下令“抓紧对国外留学生思想工作”,要求中共留学生按期出席其驻外单位举行的“联谊会”、“学习会”,除听取报告外,须缴出以汇报方式写的“思想小集”,包括“学业收获”和“思想收获”,由驻外单位“监定”,其报告和评语送回大陆后,影响其前途至大。
也是后记
时序进入初夏,一年辗转,又将过半。由于少有变化,对台北的气候,本不十分在意,不知怎的,今年忽然稍稍留心起来。从二、三月间的初春起,湿寒与温热之间,不觉中竟已“折腾”过十数波了。有波峰,有波谷,如果波谷是湿冷,波峰即是乾热。每过一峰的热,总会来一谷的冷,然而一谷比一谷高、一峰也比一峰高。波谷是压波峰的,波峰是反弹波谷的,每压下一波,便反弹出另一波,如此“越弹越高”,直朝向温度最高点前进中。而当此曲线从仲夏反转时,将又是另一番“越压越低”的景象了。
人生有若干经验与此相似,譬若求学问、兴趣、嗜好、情爱、乃至创作等等,但皆不若时序变化景然有序,多半情形是:以极短的时间三弹两跳即急速地来到“最高点”,然后在往后相当漫长的岁月里“越压越低”,彷如苦于挣扎、矛盾、不甘,最后竟是“时间冲淡了一切”。人生便在这种种自制的“曲线”里乐此不疲、爬上爬下。值得注意的是,“越弹越高”的状况里有波峰波谷,“越压越低”的情境里也有波峰波谷,人生的常态多半在留心什么时候是波峰什么时间会是波谷,而反而不十分留意究竟是“弹高”的曲线还是“压低”的弧度,只有待曲线走出大致形状时,才易有警醒或惊心。
当诗越写越“稀”,大概就是一个诗人从某个假设性高点向下滑落,创造力也随之“越压越低”的时候。若未能即时自我警戒,那么陷入整条曲线的大谷底将是不远的事,要待再“败部复活”,期待另起高峰,必然极度费力。此时解决之道,或可从原来的曲线上“溜走”,根本偏离既有的“航线”,另创“轨道”,设法忘却原有曲线的走法,从事另一番挑战性的实验,不论是题材上的、或者形式上、乃至思维方式上的,如此方不致在原有的、命定式的曲线上自怨自艾,无以超脱。或许这样走出的曲线是难以了解的------突兀性、接枝式、乃至断层式的。然而,一切的不可能都是可能的,这不就是诗吗?只有等所有的发展都来到尾声时,真正的个人的曲线究竟是如何,或者个人的小起伏对这时代的大曲线提供了什么劝力或阻力,也才会有清楚的面貌。事先自我或他人的任何短暂性的认定,反而都显得有些毛躁,甚至愚蠢。
以上的“曲线说”只下过是笔者在诗艺追求上的一项自我“警醒”罢了(也或可印证部份诗人的发展轨迹),其实与这本诗集的作品并无直接相涉。当然,集中若干作品的产生有些看来像是按“既定曲线”走的,有的则像是“试图脱轨”。这些“脱轨”的动作在往后的作品展现上也或许会越演越烈。然而求取“表现的完美”而非“脱轨的快乐”,应是一个诗人对艺术忠诚的基本原则和态度。本书的书名或可部份地传达笔者在追求诗艺术时不拟自我设限的强烈愿望。当别人试着描摩你的轨迹,或自以为预期的极限已踮脚可望时,反而是一个诗人背起笔囊、卷起袖子,重新搬移他的国界,甚至自备粉刷以抹去原有国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