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剑还是得出鞘
一脚踏进破庙，他便倒了下去。
血汩汩地流，在这古往今来浸满血水的中原。
外面，没有年代的黑夜汹涌着千年的雨。
急雨如箭，冷风如刀。
却有一盏微弱的灯火傲然逼近。
朦胧中，他感觉有人在给他包扎伤口。
然后，他陷于梦中的厮杀。
醒来，阳光刺眼。
只剩下他一个人。
出了破庙，是片空地。
空地尽头，是片树林。
树林顶上，是宁静的蓝天。
鸟语啾啾。
为什么没有乌鸦呢？
他宁可要那黑色的幻影。
他怕，世界的美丽把他撕裂。
一群人挡住了他。
他们不是他的敌人。
他没有敌人。
其实他们也没有敌人，他只是他们主人的敌人。
其实他们主人也没有敌人，他只是他们主人权欲的敌人。
剑还是得出鞘，如同夕阳终归要西沉。
两种悲哀的意味，并没多大的分别。
剑垂下的时候，也是他感觉饿的时候。
最后一滴血从剑上坠入尘土，一片空无。
芦苇掩映的小河，澄明如镜。
镜中飘来一条船以及船上白发的渔人，阳光洒在他的额际。
他想渡河。
他没法渡河，没法撒手逃亡。
无意中得知的一个秘密已使他这形单影只的游侠负上了整个国家的重量。
安禄山即将叛乱。
而长安，还是一座在酒香和体香中呻吟的城市。
2． 长安不是他的家
烟雨迷茫。
他象一只鸟轻轻降落，羽翼上沾着冷冷的水珠，一种拍打不去的寒意。
雾中的皇宫，笙歌缭绕。
他却感到一种临死前的寂静。
没有人会让他见李隆基的，除了他自己。
眼睛。你那双睥睨天下的眼睛呢？
饮鸩止渴你饮下的是杨玉环的舞姿。
谁叫你是天子呢？
没有人能帮你，除了那些把灵魂踩在官靴里的面孔。
浮动着唐朝阴影的面孔。
他弯弓搭箭。
箭尾拴着浩劫的预言。
龙柱乍惊。却没有人醒来。
除了两个侍卫。欢宴之外的侍卫。
他们望向灯火中高贵的人群。
脸上没有表情。
横竖是徒然。
他徘徊在长安的大街上。
不明的月照着一座又一座喧哗的楼台。
极仔细地听，却有微弱而凄切的哭声从远处传来，象一根针刺破繁华的夜。
他落泪了。
英雄只有一滴泪，比生命还沉。
然后，他走了。
长安不是他的家。
3． 婴孩的眼睛
牡丹的残枝败叶。
劫后的洛阳。
一双婴孩的眼睛。流淌着花香和水声的眼睛。
他抱起那婴孩。
废墟。废墟后的夕阳。夕阳下瘦削的脸。
达达的马蹄他没有听见。
逼近的阴影他没有看见。
他的心在远游。
婴孩挣扎了一下。
小小的胸口多了一支箭。
血红的晚霞凝固在苦难年代中他幸福的眼睛里。
他抬眼时，有人在马背上惬意地笑。
叛军包围了他。
他用一把剑支撑起整座夜空的重量。
他迷失在血雨中。
然后，他从尸体堆中爬了起来。
月光如水。
萤火虫在他脸际穿梭。
象死去的婴孩的眼睛。
4． 一种颤栗
早晨，寒雨潇潇。
雨声和雨烟中的树林默然望他。
这些日子你在做些什么？
声音象一串水珠坠下。
他突然感到一种颤栗，落叶似的颤栗。
另外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你是谁？
在俗人眼里，我是禅师；在禅师眼里，我是俗人。
我是谁？
你是一位迷路的剑客。
那人走了，留下树林和他。
寒雨潇潇，他却没有伞。
5． 琴
满天星星。
象一盘高深莫测的棋。
李隆基。安禄山。
为什么他们之间的路要用那么多的尸体来铺？
剑。血。
为什么剑上总有擦不去洗不净焚不灭的血污？
那些命贱如草却支撑着朝廷的善良的顺民在为谁而死？
那些刀光剑影中身不由己的叛军里无辜的士兵在为谁而死？
那些在官兵和叛军的双重蹂躏下此刻不知下刻命的人在为谁而死？
我在为谁而战？
我在做什么？
他用剑划破手臂。
如果剑能变成琴，就让我的血成为它的第一曲高山流水吧。
6． 凄凉的温柔
飘摇的烛火。破旧的小屋。
两双冰冷的手。
他不认识她。她不认识他。
这样的乱世里，认不认识又有多大关系呢？
夜雨沾湿了野径沾湿了径边凋残的花。
唇瓣埋葬了往事埋葬了历史的凄凉。
战火还在远方优雅地燃烧。
时间却在窗外无主地游荡。
爱是没有道理的。
战争也是。世界也是。
7． 埋剑
迎接他的是余火和灰烬。
他自最后一次鏖战归来。
她失踪了，或者象凤凰一样地死了。
总之，他又是一个人了。
剑象一条冰凉的蛇。
落木萧萧。
他给剑挖了一座坟。
然后，他看见自己消失在远方。
8． 重返长安
好象什么都不曾发生。
香车宝马依然。
酒地花天依然。
汉武帝的墓上，西风吹着衰草。
唐太宗的墓上，西风吹着衰草。
长安始终不是他的家。
好象什么都不会发生。
藩镇割据。
宦官专权。
朋党之争。
以及衰落之后的衰落。
9． 雨落中原
他的武器是一张琴。
他只明白一个真理：
琴可以变成剑，
剑却绝不可能变成琴。
音尘从此无人晓
行尽北南看荒草
琴下何人成新鬼
琴上何人恩仇了
直到一天深夜。
雨追踪着他，如追踪一个幽灵。
天上，地上，山上，屋顶上，树叶上，头上，身上，手上，脚上，全是雨水；
眼睛里，耳朵里，鼻孔里，嘴里，喉咙里，胸腔里，血管里，骨髓里，全是雨声。
他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
一脚踏进破庙，他便倒了下去。
1994．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