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河

 

一、

     一句
     苦寒 而
     竖硬的话
     无所表述
     一种接近死亡的
     酷
     或者辉煌

     大冰河
     一种无解的符咒
     抵达之前
     诸多重大而不洁的事件
     都必须 在
     一尾蓝鲸跃出水面那一顷刻
     遗忘
     让我们 专注地
     向它移近,靠拢
     或远离
     我们确实见证到
     它被磔轹为一淌水
     为它唱的挽歌里
     飘有血丝

二、

     也是大冰河的最后一位访客
     我来了
     一声惊人的咳嗽
     回响空洞
     一阵大浪从我喉咙涌出
     岛上猎枪与黑熊的梦
     都给溅湿了
     摊开航海图似的
     我摊开自己
     光靠一颗天狼星
     他们决找不到
     我那荒芜的私处
     于是我在冰原上
     插上一根锈了的脊椎骨
     宣称这曾是毒藤,我的
     全部遗产
     一只患有严重忧郁症的
     风信鸡
     骨头里面
     时有哭声传出

     在那比肚脐眼
     还要阴冷的年代
     冰河,一夜之间
     生出许多的脚。四出寻找
     自己的家,没有名字的源头
     有一次
     误闯入一位唐朝诗人的句子里
            没有飞鸟的群山
            没有人迹的小径
          唯一的老者,用钓竿
          探测着寒江的体温
     千年之后
     一颗须眉皆白的头颅
     突然从水中冒出,说:
     其实,外面更冷

三、

     阴郁的镜面
     爱斯基摩人的雪橇滑了进去
     便不再出来
     众多事情急待发生
     而冰河始终未醒
     里面肯定有些事物
     在蠢动
     要求释放
     当整座雪山
     撤退到
     海豹的欲望以下
     我开始逼视这面大镜
     看到那些冻结的风景渐渐融化
     且清楚听到
     阿拉斯加最内层的
     无声的嘶吼
     会不会有人出来?从镜子里
     从内部的深处?
     我从一只海鸟的鸣叫中,感到
     飞的意念
     在冰河的上空澈底消失

四、

     冰河不可能是我们的墓地
     我们决不会把 我们
     最柔软的部份
     埋在它最粗砺的肌肤里
     把我们最热的,刚孵出来的梦
     埋在它那最冷的
     一向无人造访的骨胳里
     如此光滑
     谁也伸不进手去
     谁也探测不出
     其中的伤口有多深

     它那胴体的
     光
     横蛮的
     把我们青铜般的历史
     折射成一个水泡
     长久以来
     我们只拥一床雪被而眠
     我们抱着一大片的冷做梦
     眼看到梦的残屑化为虫子
     在冰层里
     蠕蠕而动
     门,不知在何方位
     也许根本就没有出口
     虫子们根本就不愿出来
     冰河也曾伸出冷冷的手
     邀请我们 进入
     那空空的内里
     然后把我们短短的一生
     压缩成
     孤寂的永恒
     额头挨过去,贴近冰崖
     多么神奇的触及
     我们一生做过许多重大的抉择
     只有这次才发现与柏拉图无关
     多么惊心的触及
     啊!那满身的璀灿,源自
     一种使人悚栗的贞操
     人人见到它便鞠躬致敬
     然后匆匆离去
     的贞操
     据说冰河与贞操同一硬度
     别问我能否出入自如
     且看我
     再一次从地平线上跃起
     飞身而下
     苍冥中,擦出一身火花

后记:

  九月间,我们与老友叶维廉伉俪搭乘“爱之船”同游阿拉斯加,沿途风光宜人,秋兴正浓,而游览冰河湾国家公园(Glacier Bay National Park)尤其一次新奇而且震撼性的经验。船在其间缓缓航行,一路见到多处岛上峰顶的千年积雪,进入湾区后,船即向一巨大的冰河靠近,几乎伸手可及。这一带的冰河厚达四千公尺,宽二十公里,长一百余公里,据说占全世界所有冰河三分之二。

  面对天地间如此古老而壮观的自然景象,一种肃然和神奇的宇宙情怀不禁油然而生,这里的事物决不只是现象,而是一种凝固的永恒。有时总觉得森森然的冰河中可能隐藏一些千年精灵和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按理冰河中不可能存有任何生物,但冰河专家发现,冻结的冰层中居然仍有一种虫子存活,其生存方式极为神秘,它只能活在酷寒中,冰河融化,温度升高,即告死亡。

  初见冰河时,内心暗自激动不已,可是在酝酿这首诗时,毫无浪漫之情,竟因抓不住一句抒情的感性语言而久久难以下笔,胸中冰河的意象反而组合成为一组思考的符号,迥异于我以往的创作心理状态。诗完稿之后,才发现其中不但无理可循,而且一片茫然,就像我第一眼看到冰河的感觉。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