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理发师之死

 



1

每月他都在巡游,把技艺
带到十余个村镇。如果要问
其中缘由,这与每年的黄历有关
它包含了十二个月,就像十二株

老樟树;它亮出了人世的底牌,
这是一种被默守的规则。它吐露
凶兆,也舔食幸运。在无数个村镇
被傍晚的雷雨所打动时,它从不

迟疑于走到第二天。他严格遵守
历法,犹如这古老的技艺是他的
巫师父亲。祖传的技艺应逐渐
构成他的养生之道。从学徒走向

孤胆英雄般的老师傅,没有人
知其进程,也无人对其学问
进行渊源上的考究。他的香木匣
摆放着他各色小刀,几块小镜子

既可以镇邪,又可以照妖。
他的黑剪时有雷光一晃,
那古老的传统不断被释放
又悄然抛掷于一地落发中。

2

我遵守雷打不动的传统,
它既是祖训,又像一份放在
锦盒里的遗嘱。我服从于一本
挂历的安排,这是我家的发迹史。

不孝的是,我三子二女均不继承
这剃刀生涯。在散布于山野的
甲村乙村,我施展着高超的技艺,
并充分享受漫行山野的乐趣。

不妙的是,汽车通向了山村的腹地,
他们得以接触到新世界——老手艺,
老风尚只属于年迈的老者和幼稚得
不能做主的婴儿。他们可以走出来,

他们爱上了甜蜜的按摩女郎。我照旧
徒步,在各种小村踏入自己的足迹。
看不见的手正在掠夺他们的灵魂,
汽车不断运来古怪的食品和毛料——

像一抽屉满满的古怪逻辑,又运去
竹木,运走两代青年的灵魂。
在寅村的马路上有一片开阔的
垃圾填埋场,我每次从丁村出来

至此便是黄昏。这时候,常有长蛇
畅游,像原始部落的觅食分队。
我将在寅村夜宿,在他们的厅堂
摆上我的刀具——一些锋利的道具,

剪掉一个月来的黑幕,给他们一块
整齐的草坪。我会成为小道消息的
散播者与轶闻野史的拾遗者。
在死寂的十五瓦灯泡照明下的寅村

次次布满了不安和造孽。入夜,
嗜听者爬满窗台,像丝瓜藤打开
自己的耳朵。一根根黑针坠落,
一只只过河的小鬼驻足旁听。

3

再养一条狗,可以有一个伴儿:
陪你走遍乡野,与你心心相印。
“知己”——这个古怪的词儿,
虽多年来有些刺耳,但它会把它

咀嚼出来,让你眉开眼笑。
既不能太严肃,像运动中的左派,
又不必过于机智,成为俗世里的
什么亮点。你修剪了无数的头脑,

却不能平息两颗头脑之间的怨恨。
它会让你解闷,虽不一定能与
三年前的“纵横”相比,但它们是
同类,兴许有着共同的忠实。

我们不妨做点最坏的打算:为了防止
强盗、洪涝和毒蛇,它要像风筝一样
制造出来。它仅仅是一个伴儿也足够,
既是倾慕你手艺的好徒弟,又是

有所告慰的老祖父。它是多面手,
如果你精心照料——像宠爱“纵横”一样。
你的剃刀已退出都市,现在正扫兴地
从混血儿般的乡镇撤走。昨天,

甲乙两村的边界上新开了一家
“甜妹美发广场”呢!
不是我莽撞,小狗仅仅是个伴儿,
它怎么能从车轮下逃生,

又怎么能不去防疫站打针?剃刀
也如此,电动刀、飞鹰刀片都在
抢夺头脑和下颌。像一场好玩的
小规模的战斗,没有硝烟,却夺人家业。

我是你父亲的老主顾,月底
都准时预备你们的到来。从你的
身上,我能瞅见令尊的身姿和优雅。
一旦你不再下乡,我们就少了一个伴儿。

4

他被拘禁在派出所,空气中的
母鸟也感觉不安。一个小学生
倒入血泊中,凶手据称与一把剃刀
有关。寅村的男丁们翘首真相。

三天之后,回忆抓到了元凶:
遇害者的同学为了争得
一副遗落在草地上的扑克牌
而窃取了他的剃刀。这锋利的

铁器似乎前世是一个嗜血鬼。
他交了三百元罚款,才得以返回
原先的生活。寅村的老少爷们也为之
叫冤,他站立于古老的厅堂,

繁华的小镇消失,而这儿的四壁与天井
像戏里命苦的人在唱歌。
他死于第二天清晨,放鸭人
发现他扒在斜坡上,像一只追赶飞蛾的

壁虎;他的工具箱侧卧于细软的青草中。
他死于蛇毒,或死于一次精心的
报复。丁村的人回忆他生前数小时的
举止,寅村则讨论着一把神秘的剃刀。

他的家人晚于警察赶到,像晚霞
迟于朝霞开放。法医正在提取样本。
他也许是数十人的债主,
但此刻人亡债销了;

他也许赊欠了供销社不少烟酒,
这得由家人负责偿还。法医判断他
确实死于蛇毒,在垃圾填埋场一带
处处是毒蛇的巢穴。

5

下午,蝉与麻雀的地盘上,
你再也不会露面。新铺的泥沙
正在涉足一件风闻,难道上午
觅食的长蛇早已设下了埋伏?

你再也不能赞叹我的刀技,
作为老篾匠,我分享着握柄的感觉,
从这满地的青竹片中,还能听见
你弯腰的声音。我们深知

同一块磨刀石有两颗心脏。
现在,另一颗已散逸于围墙边
犹疑不定的杨树丛中,它真的
变成了四厘米长的夏蝉?

你消失前的这条泥沙路
常在半夜闹鬼——恐惧使寅村
像一个戏班。他们将风闻拆解为
无数的刨花般的小磁针。

三天后,有你没你全都一个样,
人们将顶着赶集用的朝霞出发
把脑袋献给腰肢细小的少女。
他们偶有叹息,却轻微如花圈上的墨迹。

三年后,水泥路出现,城里镇上
已无分别,谁还记得蹒跚的中毒者?
年青人正喝着易拉罐,抓住两条带鱼
在新修的加油站闲谈,其中有人偶尔

说到这油枪里流动的是毒汁。
你不能上报纸,所以无法不朽,
无法活在人民心中。下午燥热不再插足
阴阳之间,我可以凭记性再想想你。

6

我刚与房东闲聊,既谈到曹操,
又谈了穿心莲。这位不显达的
乡间医生(人们更乐于叫他“赤脚
大仙”)白天是黝黑的农夫,

晚上是社会贤达:既精通草药算术,
又练就一手好字。他家厅前夜夜,
两桌麻将,他的儿媳均是局中好手。
他刚才织成了一个簸箕,当时

月光从天井浮起,与空气一块炫耀
自己的轻功,黑瓦、青苔并不心乱,
紧紧守住自己的边疆。我在镇上自称
“隐逸”,却不如他这么轻松。

他的手艺像是祖先们的一次集合,
之后,将消失殆尽,由此乡村丧失了
自足。我被寅村湮没,青年人谈论
镇上的趣事,谈论外省的风骚——

却无人顾及赤脚大仙的本事,
多么时髦的牌桌,初秋的镰刀
正在晒谷场上徘徊。我睡在二楼,
那吱吱响的木楼在老樟树的低鸣中

化作七八只小鼠。我梦着自己是一条
蟒蛇,从官袍上复活,统治着这冷僻的
乡下。我能听见大仙碾子滚动的
动静,他的秘方只在此时孕育出

冷辉。无人惊扰,他读完赤壁之战,
满足地睡下。衣食无忧呀,既不
反腐败,也不示威游行。
他从政策中找一把耙子,

将荒山变成良田。曹孟德独行
在塘坝上,我的确看见他浑身湿润,
像从冰冷的倒戈中逃出来。他是
政治家,文韬武略,十八般武艺,

而我只有养家糊口的小木匣。
我梦见蟒蛇在与山峰比试逶迤,
一条山洪咬开它的咽喉,现在,
它正不停地喘息。第二天僵硬如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