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闹闹

 



  好吧,就来谈谈小闹闹。从哪儿谈起呢?小闹闹比不上二十四史,小闹闹只有一年一个月零二十天。这一年一个月零二十天,在爸爸妈妈眼里心里,可也是一部小小的二十四史啦。一个小生命,自然而然地来了,可来得这么匆忙;说起来已经算是前年,腊月二十四半夜,风冷天干,几乎在妈妈上医院的路上落地,兴许是赶来过春节的?三点钟开始阵痛,三点五十五分呱呱降生。小生命浑浑噩噩,把自己袒露于天地之间,呈献在亲人之手,任你你大家来安排,任你作爸爸妈妈的,随着一声啼哭,一把屎尿,时而喜悦,时而揪心。小闹闹自己虽然可以畅行无阻,未必感到什么困难,难的是初作爸爸妈妈的我们。
   毫无经验啊。这时候才发觉,我们一向多么粗心。周围有多少小家伙,他们的父母我们成天相处,怎么从来没想到打听打听:一个初生婴儿,一般该有多重?我们的小闹闹两千七百克,是不是不够分量?差得多不多?为什么早没有这些常识,要等事到临头?
   面对着这么个亲切的小陌生人,妈妈似乎还有点主意,爸爸是多么无知、无能、无用!你只有两千七百克,可是给了爸爸沉重的负担!瞧吧,一个小生命,一个会哭、会呼吸、会睁眼睛的小生命!爸爸就像小时候奉命看守一盏油灯,睁大眼睛盯着灯亮儿,时不时地查看查看:该不该添灯油?要不要剪灯花?怎么教灯捻儿更亮,可别那么乱跳?小闹闹,你就是那盏灯,爸爸小心翼翼地守在你旁边!
   爸爸妈妈端详你,揣度你,好像你还是一个没有揭晓的谜。怕把你看醒,不敢离你太近;怕把你吵醒,说话压着嗓门:“应该爱他吗?”“只觉得他可怜!”那么小,那么不懂事,那么信任大人,又那么任性,真是可怜,也就是可爱。一千年前的民歌里,“怜”就是“爱”;从多咱起“可怜”“可爱”变成两回事了呢?眼前这小生命分明又可爱又可怜啊。再看看,再看看,像准?“像他妈妈?”“不像。”“像我吗?”“也不像。”像他自己,像所有新来乍到的小将。好看吗?老实说,真不怎么好看。“那你还爱他吗?”“当然。你呢?”“还用问?”这样的问答有什么意义?不知道。只知道在孩子出生以前,曾经想过,不止一次:将来孩子是男是女,什么模样……等等,等等。但是想象中的孩子总归要大一些,是在地面上活蹦乱跳的,至少是抱在怀里左顾右盼的。谁想到是现在这个样,这么小的呢?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的事情多啦!谁想到是个男孩,虽然也明知道这有一半的可能,但是因为年轻的妈妈盼望着一个女儿了。可是结果怎么样?一个男孩!爸爸问妈妈:“男孩你爱不爱矿妈妈说:“有什么办法?”爸爸说:“也许你生的是女孩呢——医院给换错了?”妈妈说:“说不定,真说不定;生出来就抱走了,一个小孩给挂那么一个牌牌,万一挂错了,就拧了。”爸爸帮腔说:“完全可能;你看,又不像你,又不像我。”妈妈忽然想起来,说:“哦,不会的,在我前边,在我后边,生的也都是男孩。”于是放心了,不会是生的女孩换了个男孩。爸爸想着想着又操心了:“男孩跟男孩换错的危险更大呀!”“……”“如果有一天,比方说,下星期一吧,医院冷不丁来一个电话,请咱们抱着小家伙去一趟,说是‘对不住得很,你们辛辛苦苦地弄去的那个不是你们的儿子;号牌挂错了,现在我们向你们道歉,瞧,这个才是呢’。你就把这小家伙送出去吗?”妈妈连忙用手遮住那稳稳睡在福褓中的小男孩:“不换了,不换了。”原来已经爱上了。
   抱歉抱歉啊,护士阿姨。你们代替妈妈,在婴儿来到世界的最初一百个小时里照护着他,够辛苦的。可是那个不负责任的爸爸还在背后不负责任地编排你们。好啦好啦,原谅他吧,他又没当作真事儿说,只不过开个玩笑罢了。其实,他自从有了这个小孩以后,对于担负着儿童保健大责任的医务人员是倍加敬重了。
   拿“肚脐”那件事儿来说吧。
   分娩的第五天上,妈妈就带着小家伙出医院,回到家里来了。没有医生和护士在旁边,照护小家伙的这份重大权利和义务,就由爸爸妈妈分享了。严格地说,妈妈当然累些;公平地说,爸爸也不轻松。真奇怪,原来都是贪睡懒觉的没出息的人,如今夜里只要小家伙稍一动弹,妈妈就惊醒了,爸爸则一跃而起,问:“要不要换尿布?”爸爸这种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劲儿,引得妈妈都睡眼惺松地失笑了。
   小家伙,小家伙!爸爸被你弄得很紧张。而你又那么敏感,动不动就醒,醒了就哭:是怕灯亮晃眼吗?爸爸就用毛巾把灯包起来;是怕响动、怕吵吗?楼上的叔叔偏又在捶捶打打做木匠活儿了。坚强点儿吧,别那么脆弱。为什么还哭?小小的夜哭郎啊。如果写一张帖子:“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如果写这么一张帖子,往电线杆上一帖,真能解决问题,那我一定会写。多简单啊。可惜不灵。明天妈妈带你上门诊部。你多有福啊,为什么还哭个不住?从前那些可怜的夜哭郎,哭得他们的父母实在没法了,又请不起医生,上不起医院,才写这么一张帖子,寄托一点渺茫的希望,找寻一点短暂的安慰。他们的苦心难道不值得同情?假如是个邻居,知其未必有效而仍然出了这么个主意,其用心甚至是可以尊敬的啊。
   第二天中午,爸爸下班回家,开开门觉得异样。妈妈背朝里坐着,大衣没有脱,一声不响。再一看,抽抽噎噎地哭呢。小家伙,像个蚕茧似的,裹着棉被毛毯,捧在妈妈手上。怎么了?……怎么了?……别哭,你说呀!……连问三声不回答。
   妈妈不回答爸爸的问话,眼泪顺脸流着,滴到小家伙脸上,看别把他弄醒!妈妈替他抹干脸上的泪水,觑得挺近挺近地说:“都怪妈妈,都怪妈妈……”
   原来,据门诊部的医生说,小家伙的肚济发炎了。说,拿点药回来吃,若不发烧就没事,一发烧就得赶紧送医院,因为那就可能是成了败血症,对这样大的婴儿,败血症是致命的!啊!……又说,一定得留神,别叫尿湿了肚脐,因为发炎就是那么引起的。……在门诊部量了体重,比出生时反倒轻了。妈妈责备自己,爸爸就不该自责?为什么好几天了,我们可都一点不知道、不注意、不察觉?若是早加防范,一直保持肚挤干松,再过几天就可以脱落了。现在,给孩子带来多少痛苦啊!尽管他还没有意识,但这痛苦不是加倍地压缩着父母的心吗?
   小心啊,小心啊,别叫尿湿了肚脐,可还是湿了。湿了!小家伙又哭。是疼吗?是难受吗?借来体温计,小家伙可不让往腋下插呀!好容易量出来:三十七度二。算不算发烧?
   谢谢儿童医院。夜班大夫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换了药。问是在哪个医院接生的,说临产时肚脐没剪干净,因此可能得多过几天才能干落;只要注意,没有危险。护士阿姨教给我们叠尿布的方法,这样尿就不致透过尿布渗湿肚脐了。据说初生婴儿的体重有时稍稍减轻,也不必大惊小怪。想再请教请教,只是时间太晚了。当我们离开门诊部的时候,充满了感激的心情。负责任的医生和护士多好啊。——是的,不负责任的医生或护士多不好啊。
   儿童医院,不是久留的地方。抱着小家伙,匆匆忙忙逃出来,唯恐感染上别的毛病。看那许多生病的孩子,心里就发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跟孩子们有“切肤之痛”了。见到孩子,总要多看两眼,猜度一下岁数,估摸一下胖瘦,掂量一下分量。莫不是成了“儿子迷”?真有点婆婆妈妈了。我想起,这一切就是从小家伙出生以后开始的。腊月二十五,小家伙出生的第二天,到派出所报了户口,给他取得了北京市正式居民的身份以后,到西单去买小孩用的东西;没走到新华书店,就见一个小孩一溜歪斜地哭着过来,三岁光景,准是在找大人,可是泪眼模糊,大概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人行道上的行人不由得一例儿驻脚,眼光跟着这孩子转,谁都还没来得及言声,我却不知怎么地抢了过去,猫下腰搀住了孩子的手。人们又各自走各自的路。孩子继续往前闯,我只好手牵手跟着他。这时候,路上的人都不再关心准是这孩子的家长,偶尔有上年纪的人斜视我一眼,大概怨我把孩子弄得那么伤心。孩子气慢慢平下来。但是他既说不出姓名,也说不出住址。走着走着,他蹲下身,原来是要溺尿。我只好叫他把腿岔开一点,别湿了鞋。过路的人不知在怎样想?是不满我让孩子在人行道中间溺尿呢,还是暗笑我手足无措的样子?那些妇女一定以为我是这个孩子的爸爸了。我像这个孩子的爸爸吗?一直到我把这孩子送到附近的交通民警大队之前,我可以想象我就是孩子的爸爸,不论他们是不是怀疑我能够称职。就是从这一次起,我明显地意识到,我已经跻身于有儿女者之列,虽然即使在这以前,遇到迷路走失的孩子,我也会给送到民警大队去,不过那时候我一定不会有这些纠缠不清的念头,一定只是简简单单地自命为叔叔而已,就像实际上那样。……
   作爸爸,也是谈何容易。事非经过不知难。何况是这样无知、无能、无用的爸爸。光是紧张行吗?光是一听孩子哭就跳起来拿尿布就够了吗?你知道这次哭是为了什么?是渴了,是饿了?是冷了,是热了?还是溺尿了,拉巴巴了?不知道。从巴巴的颜色能看出孩子的肠胃好不好,你会吗?不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你当的什么爸爸哟!
   妈妈当然更难,月子里头,操心多,睡觉少。可是妈妈其实也是什么都不懂,不懂得小闹闹所以老哭、老哭,是因为吃不饱;妈妈不懂得小闹闹想一口气吃足,尽管奶冲了就呛,还是想一口气吃足,可是妈妈奶水少,又稀,吃一阵就不来津了,老叫闹闹含着奶头等,闹闹等得不耐烦就睡着了,睡着了却没吃饱,待一会又醒了闹吃,可是妈妈的奶已经流了,浪费了。闹闹的肚脐好了,过了一关,谁想到医生又发现闹闹有病气,哭得厉害了小肚子就凸起来,真凸,可教人着急呢。医生说得教小闹闹少哭。妈妈光知道怕闹闹哭,可是没法让闹闹一口气吃饱。还亏医生发现了这个问题。想办法订上点牛奶,闹闹这才开始吃饱。吃饱了又有新问题,什么时候又存食了,又拉稀了,或是巴巴的颜色变绿了。闹肚子,最好就是少给吃。少给吃条心疼啊,可是还得少给吃。少给吃就哭,怕哭厉害了加重疝气,就抱着,抱着就不哭了,乖乖地睡下;睡下就放在床上吧,一放床上立刻知觉了,又哭,闭着眼睛哭,只好又抱起来。就这么闹啊,闹。可是妈妈还念叨着呢:“乖,乖……”
   刚满月,我们就把老家的奶奶接来了,接她老人家,目的就是托她侍弄小孙子。奶奶也怪,过去好几次捎信要奶奶来趟北京,她不来,一听说添了孙子,她可真积极,说来就来了。好,奶奶一来,爸爸妈妈这可松一口气了。奶奶是有经验的人哪。爸爸、伯伯、姑姑都长这么大了嘛。奶奶起先还谦虚,说二三十年没弄孩子啦。奶奶也担心,不知道还有没有耐性。可是奶奶一抱起席子上的隔代人,就舍不得放下啦。一会说:“乖,乖……”一会说:“闹,闹……”到底是乖乖呢,还是闹闹?闹闹这个名儿就是奶奶给起的,起得多好!
   越来越觉得这个名儿起得好。小闹闹!你听,多火爆!小闹闹也真是干雷脾气,动不动就来个大花脸。后来小肚子长好了,疝气的危险解除了,本来不怕他哭了,不过由着他性儿的常规也形成了。爸爸看着闹闹一天比一天壮实,尽拉干巴巴不拉稀了,也就不觉得他可怜了,常说:“这孩子,真闹得厉害!”奶奶不同意:“哪有个孩子不闹的!你喜欢那蔫孩子!”奶奶叫“闹闹”,不愿意从贬义上去解释,奶奶总是说:“闹,是个好词儿。‘闹天宫’,‘闹革命’,不都是这么说吗?”说归这么说,闹闹也的确真闹咧!
   不过,闹闹再闹,有奶奶作主,妈妈爸爸也都有了主心骨儿啦,不那么手忙脚乱了。这时候回顾月子里的情形,觉得当时紧张得“其情可悯,其事可笑”,最可笑的是爸爸妈妈无能。小戏里有“煮面叶”,打趣秀才不会做饭;如果有人编一出戏,表演没经验的爸爸妈妈摆弄初生婴儿,准也是一出喜剧。喜剧是旁观者清;当事人却是严肃而虔诚地置身在情节之中呢。
   一切顺利,日子就显得快。出生时不是二千七百克——五斤多点吗?后来不是又减轻了一些吗?满月时候六斤半了,两个半月八斤四两,以后隔个十天半月称一称,由九斤而九斤十两,而十斤十四两,而十一斤半;妈妈喜欢常常称称他,奶奶也是如此,似乎那辛勤的劳动全在称份量上体现出来;妈妈毕竟是有文化的,每称一次还要填进一张特制的统计表,就像统计生产图表一般。奶奶不大赞同,她说养活小闹闹他爹,可没这么费事。每次称斤量,闹闹的体重总是往上升,闹闹越重,爸爸心里越轻松。闹闹渐渐胖了,妈妈和奶奶是不是消瘦了?
   闹闹养得好,主要靠奶奶。妈妈产假期间虽然奶不多,一天还喂几回;不是说喂母奶对婴儿好处挺多吗?阳历三月底,闹闹添了个坏习惯,每到太阳下山的时候,非吃妈妈的奶不行,否则吵闹不休。妈妈发愁上班以后怎么办。谁知这全是多虑。闹闹并不是非要妈妈不可。妈妈满了产假,上班不久,闹闹成天跟奶奶厮混,就变得除了奶奶谁也不认了,晚上瞧着谁都不顺眼,好像不是唯恐别人从奶奶那儿把他抢走,就是担心别人从他那儿抢走奶奶。到了半岁左右,一定得在奶奶怀里才肯入睡;妈妈喂奶得在半夜,趁闹闹睡得糊里糊涂,偷着让他吃点母奶。吃到一半醒了,就不干了。妈妈也灰了心,加上上班以后来回跑,奶更少了,就这样不费力地断了奶。奶奶说,没见过小孩这么不爱吃奶妈奶的。妈妈省了喂奶的事,但是妈妈不高兴,妈妈生闹闹的气;倒不是因为闹闹爱吃牛奶不吃母奶,是因为闹闹吃完牛奶,还舍不得拿掉奶瓶,得把奶嘴含在嘴里玩一会儿。奶奶给买了一个胶皮奶嘴,闹闹哭闹的时候,给他往嘴里一塞,就老老实实闭上眼睛,咀嚼着,品味着。头睡觉总得嚼上半天。妈妈嫌气:“有什么好嚼的,臭胶皮!”信手拔掉,拔掉就哭,不答应,妈妈只好屈服。这个毛病直到现在还没改呢,已经一周岁又快两个月了。不过随着闹闹逐渐懂事,他醒着的时候就不要胶皮奶嘴了。天亮以前把过尿,哄他睡时给他空奶嘴含着,过一会儿醒道了,睁开眼睛,就自己用小短粗儿的手指头把“臭胶皮’从嘴里拿开,若看到旁边有人,还拿这奶嘴去敬人,就像成年人散人纸烟一样。可等你要接过来,他却又放到嘴里去了。就这么逗人!
   奶奶说,闹闹“傻长八个月”以后,开始“长淘气”了。真是的,长海气了,这才真有点好玩儿了,小时候有什么意思?可那时候竟也会觉得那么有趣!两个月时第一次咧开小嘴笑,妈妈还特地在日记上写过一笔。甚至在“月科儿”里,闹闹有时睡梦中嘴角翕动一下,爸爸妈妈也说那是闹闹在笑呢。那真是笑吗?真可笑!
   闹闹出息得舒展一些了,除了头顶上还是胎毛、囱脑门还在跳动,透着婴儿的可怜相以外,慢慢地有了脸型,五官都那么“单摆浮搁”地长起来了,两眉之间、两眼之间离得颇远,奶奶说是个心胸开朗的孩子,这样,不像初生时那么可怜了——不那么难看了。可是当时谁也没觉得他难看啊。现在呢,平心而论,长相也平常:虽是圆和脸儿,却是小眼睛、扁鼻子。不过,倒是像爸爸妈妈了,小眼睛像爸爸,扁鼻子像妈妈。没人再说你是在医院换错的了。再拿长得多俊的孩子来换,爸爸妈妈也不答应换了。我们是小孩,但也是一个未来的公民,不是供人观看的。再说,大家都挑好看的,难看的上谁家去?
   话又说远了。没有人嫌闹闹不好看呀.奶奶只是还嫌闹闹不胖。其实,给闹闹洗澡的时候你看吧,胳臂腿、屁股上尽是一道一道的肉纹,胳臂肘、膝盖头上还有肉涡,得用肥皂揉才能洗干净呢,不然就是个小黑坑坑。提起半年多以前的小瘦闹闹,如今这个白胖小子就是奶奶的骄傲。奶奶说,当初她看见闹闹在灯下不敢睁眼的小样儿,真怕他会长成个天生畏光的“天露儿”,当时都没敢对爸爸妈妈讲呢。
   小闹闹,你给家庭带来多少朝气!奶奶、爷爷、妈妈。爸爸,加在一块儿一百八十多岁,如今都跟着你的一举手一跺脚、一龇牙一掉泪,重新体验着一个小生命怎样走入这个世界,又大胆又快生生地去周围感受的一切。
   小闹闹有自己的视觉、听觉和其他感觉。看得渐渐远了,听得渐渐真了,能用耳目辨认奶奶、爷爷、妈妈和爸爸了。小闹闹有自己的“亲疏远近”了:第一爱奶瓶,第二爱奶嘴(就是那个“臭胶皮’),第三爱奶奶,第四爱“狗弟弟”,这是大伯和小姑送给他的一个会吱吱叫的胶水小狗头。
   小闹闹三个多月就认得奶瓶了,平时只好用手巾把桌上的奶瓶盖上,免得引起条件反射。这大概还属于生物性的本能吧。渐渐地,小闹闹的天地扩大了,喜爱的事物多了,小闹闹的“故事”也就多了。
   小闹闹最爱洗澡。每天洗脚的时候,总是高兴地用脚打水。坐在小澡盆里,拿个肥皂盒舀水,玩得入神。抱他出水,不干,使劲往下坐,往水里坐。“智者乐水”,小闹闹也许是个“智者”呢。
   小闹闹喜爱活动的东西。公鸡在院里跑,抱在大人怀里的小闹闹就擦身想追。风吹动枣树枝,或是一只麻雀飞走,带动扁豆蔓摇晃,也能引得小闹闹出神。
   小闹闹喜爱光亮的东西。他睁着眼睛看电灯,看玻璃窗上反映出电灯的影子——又是一盏灯呢。还隔着窗仰望东墙头的满月,那是怎么回事呀?
   小闹闹喜爱彩色的东西。粉红的西番莲,淡紫的扁豆花,都足以吸引他半天。一旦发现了妈妈罩衣下面还有件鲜艳的花袄,就想扯下来,示意让奶奶穿。
   小闹闹喜爱有音响的东西。有人拉动门铃,叮呤叮呤响,小闹闹就睁大好奇的眼睛,侧耳寻声。收音机放出独唱的旋律,小闹闹也“哦……哦……”地哼唧。
   小闹闹爱听有节奏的声音。奶奶就成天找词儿说:“羊,羊,跳花墙,抓把草,喂你娘……”“杨树叶儿,哗啦啦,小孩儿睡觉找他妈……”词句怎么这样熟悉啊?我小时候不就听过么?奶奶拍着闹闹:“拍,拍,拍燕儿窝,拍出钱儿来打酒喝。”奶奶还把闹闹像口袋一样搭在肩膀上,说:“扛,扛,扛老米,一扛扛到我家里,扛到家里我不要,一扔扔到大河底。”有时候这么拍着,扛着,闹闹就睡着了。爸爸问奶奶:“累不累呀,这么扛着?”“不累。”“小二十斤了呢。若有半袋子面,您也成天扛着,抱着?”“那可不行,半袋子面成天抱着可抱不动。”是啊,闹闹是奶奶的小孙子,闹闹不是面,也不是大米。
   近半年来,闹闹长进多了。四五个月的时候,屁事不懂,就是小手总往嘴里放。北京说:“指头上有四两蜜。”绍兴说:“手上有三百斤糖。”四两蜜犹可,三百斤糖要吃到何年何月?幸好不久就纠正了。这时会用手抓东西了,不管什么,到手就捧到嘴边去,自然也有些东西不爱,一把推开。但是因为样样新奇,毕竟喜欢的多,不爱的少。然而奇怪得很,一般的玩具都不大动心,尤其不能爱之持久;倒有几件东西长期以来真打心坎儿里希罕,拿到就不想撒手的,就是:各样的锅盖、小钢精锅、饭勺、饭碗、笊篱、大大小小的纸筒、铁罐,以及门上的插关、挂勾、钌吊儿之类。不知道别家小孩是不是也都如此,似乎可供设计儿童玩具的同志们参考。
   从吃手指头,到不吃手而把各样东西送到嘴里去,该算是一个长进。以后不送到嘴里去了,把玩一会,总要扔啊、推啊,弄到地上方才罢休,大概又是一个长进。偶然看一本苏联人写的关于小孩的书,上面说,孩子到了几个月,就要把各种东西奶到地上。哦,原来天下皆然也。从扔到地下,到坚持自己拾起来,也是一个长进。不过据我观察,直到现在还只会用掌心去“握”东西,不会灵活地运用手指;而且拿东西总是先出左手的时候多,右手似乎不如左手能干和主动,我真耽心他长大了会不会是个左撇子。但学习用手,总归意味着有造就成劳动者的希望,也就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的第一步吧。
   在这同时,小闹闹也会作手势了。慢慢懂事了。最先学会的是摆手。摆手又是“再见”,又是“不许”。送爸爸妈妈出门,摆手表示“再见”。走到厨房碗柜跟前,摆手就意味着“不许”。——那个碗柜,在小心眼里不是个宝库才怪呢,打开门来,唏哩哗郎,盘盘碗碗,瓶瓶罐罐,真羡煞人;但是奶奶坚不开例,不许动手,总是摆着手对闹闹说:“不动,不动。”因此闹闹每到碗柜前面,即使打开柜门,似乎不胜其诱惑,也知道自己对自己摆手,并望着大人携手,而不要求动手。这样小小年纪就懂得自制了吗?
   越懂事就越淘气了。有时候故意把小手食指放到嘴边,大人制止,他就格格格笑;大人把他小手拉下,他就逗气地又搁上去。后来我们才发现,这可能是牙床痒了,快长牙了。小闹闹总是哪儿痒就抓哪儿。夏天,天一热,就双手没头没脑地抓脑袋、揉脑袋,那样儿也真够可怜的。自己会动手了,手就容易脏了——这里摸摸,那里挠挠。有一回,奶奶像平常那样对他说:“看看你的小手!”闹闹缓缓地把掌心展露在眼前,看了又看,小黑手真脏,闹闹自己意吓哭了。
   小闹闹的小肥手,有建设性,也有破坏性。建设性是主要的。看见大人擦桌子,逮着抹布也瞎擦;扫床的苕帚抓到手里,就似而非地满地乱扫。使用工具还差劲,索兴用手倒能行。奶奶说:“是给奶奶掏掏耳朵。”就伸着小而短粗的食指到奶奶耳朵里拨两下,然后认真地板动奶奶的脸,到奶奶那个耳朵里再拨一下。这一切是教人高兴的:小闹闹不会是个四体不勤、好吃懒做的家伙;但愿也别像爸爸这么笨。一等你长大点,就教给你干活!
   闹闹双手的破坏性,就在于撕报纸、撕书。爸爸的书橱如果没有玻璃,简直不堪设想了。为此,爸爸效鲁迅赠邬其山诗写了五言八句:“此儿名小闹,揪拽打撕挝。有尿不让把,无牙爱啃书。一饿险就变,所吃食渐多。忽然哭声住,笑口小弥陀。”①
   ①鲁迅原诗:“廿年居上海,每日见中华。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忽然又下野,南无阿弥陀。”
   八个月了,十个月了,闹闹还不长牙,爸爸妈妈着急了。书上说从六个月起就该每个月长一对牙呢。莫非说,因为闹闹爱吃糖,牙在长出以前已经姓没了吗?还好,快到一周岁的时候,终于冒出了两扇“大门”。
   邻近医院负责这一地段儿童保健的医生、护士阿姨,为闹闹也跑了好几趟呢。种牛痘,一次没出,再种;预防小儿麻痹症,吃药、注射;有点什么不合适,往保健箱里投进个写上姓名地址的纸条,阿姨就来了。
   小闹闹,你光知道奶奶疼你不是?你光会从藤车里爬到奶奶身上,又从奶奶怀里爬到妈妈背上;你光是饿了就哭,渴了就闹,吃柿子吃得高兴,小嘴片子挂着汤汤水水,跳着脚一声声嗷嗷地叫唤……你简直是“有福之人不在忙”啊。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给你服务吗?
   小闹闹,你可知道你生在什么样的国家,生在什么样的时代!
   真可惜,现在你还不懂。尽管你已经会走路了,扑在人身上喉喉地笑;你会含含糊糊地叫奶奶了,虽然还不辨平仄;说开灯,你就去拉线,说“毛毛”,你就满头乱摸,说鼻子,你就用手指去挖鼻孔……尽管这样,毕竟你还小啊。爸爸到书店去看,连看图识字的幼儿读物,对你来说也还嫌太深呢。
   快些长大吧。陆放翁说:“爱而不知教之,犹弗爱也。”到现在为止,爸爸还一点也没“教”过你呢。你得长大啊。
   那时候,你自然要起一个像样的大名儿,那时候,爸爸将对你说一番别样的话。
   我知道,那时候你若有机会看到这篇文字,也许会满正经地激着爸爸的鼻子,说:“哼,你若是以这样专注的热情。用。心的态度对待工作,工作一定可以做得好得多!”小说简评:
   邵燕祥,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位著名诗人,80年代初复出之后,又发表了不少有影响的杂文随笔,但知道他也写小说的人就很少了。因为他本来就很少写小说,而且小说一出来,又受到不公正的批判,于是被历史的尘埃湮没了。
   《小闹闹》这一短篇小说发表于《上海文学》1962年第6期,当时正处于60年代初的经济困难而文学环境相对宽松的时期。可是,邵燕祥命运多舛,他的《小闹闹》搭乘的只是宽松期的最后一班车。时过两个月,“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声浪就开始了对文学的摧残。《小闹闹》不过是写了一个婴儿的诞生,给父母给家庭带来了又忙碌又紧张又欢乐又欣慰的氛围。它并没有触犯政治,但极左政治连这样一篇充满生活气息的小说也不能容纳不能放行,在《文学讨论》以及《河北文学》《作品》等刊物上先后进行了批判。如一篇《关于题材》的文章认为,《小闹闹》“以第一人称总结了第一次做父亲的经验”,“全部过程充满了琐屑的叙述”,“全部过程又充满了庸俗的卖弄”。文章严厉地斥责“作者有什么必要借用艺术的形式告诉我们地的‘公子’的这些行状呢?他不是扩大了艺术作品的题材,而是滥用了扩大题材的名义,不加选择地摄取一切,表现一切。婴儿生活里有许多值得描写的东西,然而作品所选取的题材没有任何典型的意义,它只是以其本身的形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典型,这是名副其实的所谓‘家务事,儿女情’的典型,是烦琐的‘家务事’和卑微的‘儿女情’相结合的典型”。
   《小闹闹》的确是写儿女情家务事,难道它就该排斥在文学视野之外吗?世上从凡人到“伟人”究竟有谁能够与家务事、儿女情隔绝呢?且不说那些写儿女情家务事题材的小说而成为世界的名作,就是这篇《小闹闹》被斥为烦琐、卑微、庸俗也是不公正的。你看,由于小闹闹的降生,他的一哭一笑一动一举带给当爸爸的及一家人那种生命意义的欢乐和爱的温馨:“爸爸妈妈端详你,揣度你,好像你还是一个没有揭晓的迷。怕把你看醒,不敢离你太近;怕把你吵醒,说话压着嗓门。”小说还不只是有声有色的描绘了“小闹闹你给家庭带来多少朝气”,而且将这生命的“朝气”和家庭的爱升华到更高的境界:“快些长大吧。陆放翁说:‘爱而不知教之,犹弗爱也。’到现在为止,爸爸还一点也没有‘教’过你呢。你得长大啊。”这里,作父亲的教子的责任感,对小儿子的期待与希冀溢于言表。小闹闹长大了,“你若有机会看到这篇文字,也许会满正经地戳着爸爸的鼻子,说:‘哼,你若是以这样专注的热情,用心的态度对待工作,工作一定可以做得好得多”!读者谁也不会作出这样的理解,不会认为这位爸爸因为小闹闹而妨碍了工作;正因为当爸爸的具有这样深深的爱,才会激励他把工作和事业干得更出色更漂亮。作品从“小儿科”中也就造就出大境界了。
   当然,所以选用《小闹闹》决非仅仅是为了消除给它头上泼撒的污水,更为重要的当它回到应该回到的历史位置之后,你就会发现当代文学从五六十年代到八九十年代的历史连结点。当新写实小说初涌的时候,曾引人惊讶和新奇,它为什么那么突然?其实,当你阅读池莉《太阳出世》所写的孩子出世给父母带到的几多忧愁几多欢乐的小说时,你再回过头来看一看《小闹闹》,不难感到原汁原味的写家务事的新写实小说有它的源头,它是文学历史的回归,又是历史的延续。这也是“小闹闹”有其大意义的一条因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