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梨花在后院开着
老人在前院坐着
一条凶恶的黄狗
被铁链拴着
麦苗青青的时刻
油菜花开的时刻
蜜蜂和蝴蝶
飞舞的时刻
孩子们在乡间
嬉戏的时刻
然而没有
这村庄
已然空了
穿过奶奶的坟地
试着去寻找
当年我家的田
这时应该有推犁铧的男人
这时应该有戴麦秸草帽的女人
这时三叔应该伸手
去捏别人老婆的屁股
这时肥胖的老婆
应该将粪篓扣到他头上
这时我迎着风
大口大口的吞食空气中的汗水
可是那汗水
如今已然没了
2、
那年奶奶去世的时候
我没有觉得这村庄已经空了
院子里站满了不算太老的老人
给棺材刷上最后一遍桐油的男人
是这个村庄最后一个漆匠
调试拖拉机准备把奶奶拉往火葬场的男人
除了他
村子里再也没有第二个拖拉机手
年迈的木匠拍了拍结实的棺材板
这是他亲手打的
他还打了另外一口
留给自己
他们都姓沈
是我父亲的兄弟伙儿
黄昏的时候
这些不太老的老人
抬着已经老死的老人的棺材
缓慢的走向坟地
我看着这些在夕光中前进的老人
忍不住想
有一天他们死了
到哪里去寻找这么多子侄
回来抬那口
属于他们自己的棺材？
3、
我的兄弟们
排着队离开村庄
排着队去了北方
排着队蹲在建筑工地上
排着队下了煤矿
排着队给人刷墙
排着队被驱赶
排着队成了流氓
4、
其实这些年
我听说过他们
也见过他们
我的兄弟们
隔壁家的老二
偷过我家绒线帽子的老二
小学时候得过跳高冠军的老二
在云南贩毒
被判了无期
我听说过他们
也见过他们
其中一个
昨天还给我打了电话
他到了济南
当上了工头
戴着安全帽
在工地巡视
他总是给我打电话
因为我曾经救过他
六年前的冬天
他刚到北京
就被警察抓了
因为他瘦
被塞在警车的后背箱
送去了收容所
我把他捞出来之后
他吓得从此不敢
离开工地半步
北京是个什么样子
直到离开
他也不知道
5、
在奶奶的坟头
烧完纸
填完土
磕完头
就该再次离开了
而奶奶
永远留在这个村庄
玉爷家得肝癌而死的老大
得肝癌而死的老二
得肝癌而死的老三
一门死绝了的三兄弟
他们永远，留在这村庄
喝农药而死的女人
上吊的女人
骑摩托车摔死的男人
他们永远
留在这村庄
坐在院子里守着黄狗的老人
坐在河边放羊的老人
走不动路的老人
等着孙子孙女放学回家的老人
在炊烟里咳嗽得喘不过气来的老人
因为打麻将输光了全部家产
在小破屋终于熬到老的老人
他们永远
留在这村庄
我回来的时候
正是春天的村庄
刷得绿油油的
春天的村庄
里面装满了死人
6、
离开的时候
我倘佯在村口的路上
正在为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而有些悲伤
迎面出现了一张脸
看到我
就伸手
我习惯性的从兜里摸出一支烟
递给他
打上火
太熟悉了这一切
我的傻兄弟
见人就要烟的痴呆兄弟——斜头
你还在呀！
7、
在我城市的家的门口
又一幢高楼正在拔地而起
每次靠近工地
从蹲在马路牙子上吃饭的民工群里
总能听到熟悉的乡音
我已不敢上前相认
我怕里面
有我同族的兄弟
他们离我太近
近得让我
不敢相认
8、
此时天空青黑
天上没有月亮
路灯像哨兵一样整齐的站着
闪着灼灼的亮光
人们已在一格格小窗里沉睡
我站在这城市高楼的阳台上
使劲的吸烟
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
轮胎发出沉闷的声音
抽完这支烟
我将返回房间
为我的村庄
我的兄弟
写完这最后一段
最后一行
2006-10-18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