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诗抄

 

——选自《只有大海苍茫如幕》

在纽约

1

飞机轰隆
赞美成功
纽约到啦
大地的尽头
出现了一群玻璃积木
无数蜡像在里面做工
电脑监工 金融的机密
在保险柜里庄严转动
乘客们欢呼着去看梦
就像大男孩的房间
小汽车跑去跑来
忽然机舱里响起一串英语
然后每个人发给一张表
像刚刚入学的小学生
埋头拼写起自己的名字来
文盲就请学生代笔
过去每到一地都要嚷嚷
“江山如画啊!”
现在说不出了
默默地发呆

机场的海关大员
是一位黑人妇女
那么胖
就像一位多产母亲
看都不看我
盖章就放行
仿佛我只是邻居家
过来找猫的小孩
哦 世界
你有那么多铁打的守门员
这一位太随便了
对不起我的斗争

老友吕德安 站在百老汇大街
一个自动取款机旁等着我
大街熙熙攘攘 商店宝气珠光
霓虹灯上下流窜 可口可乐最灿烂
警察骑着高头大马昂然飘过
高声叫卖的 是黑人小贩
在纽约 吕德安是最暗的一点
时代广场灯火辉煌 永远轮不到
诗人发光 我一时看不出他的真相
迟疑了一阵 对这个唯一的猩猩说
您是不是福州来的?

最后一班地铁运走了曼哈顿
银灰色的黑人卷起纽约

转身向非洲撤去
中央公园的铺盖上多了一个没有护照的茨岗人
月台开始寒冷
弱者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
就是狮子也知道下台的时间到了
摩天大楼继续坚挺 亮着几只独眼
月亮也让它三分 自觉地弯着腰
沉下去了

5

安 玛丽是哈莱姆的母猫
后腿拖着一条邪念丛生的街道
她带来的夜晚已经失明
荣 帕特是格林威治区的诗人
写诗的姿势依旧原始
划亮火柴的同时低头凑近钢笔尖
一粒钻石旋转着 就要颖脱而出
荒原上有个古代的幽灵被惊动
起身 披衣 撸开蒙面的头发
与诗人推敲第一个短句
整个美国都在大西洋岸沉睡
白昼飞翔在遥远的东方

6

一个黑人走进涂脂抹粉的白天
带来了不和时宜的黑暗
这黑暗不是罐头内部的黑暗
不是联邦调查局档案中的黑暗
不是地铁穿过隧道时扑面而来的黑暗
不是股票交易所交头接耳时产生的黑暗
也不是那些建筑物内部由于光线不够而导致的黑暗
他的黑暗没有任何洞穴和秘密
不是黑暗这个词所解释过的那些黑暗
这黑暗没有暗藏丝毫见不得人的
这黑暗光明磊落
他是上帝的煤

7

纽约东区
外祖父的酒巴
总是挂着布鲁斯的老腊肉
黑人男子从黑暗里进来
亮了一下 女士在角落点烟卷
又着了一根 台球桌前站着三大汉
一定是约翰 保罗和安德森
伙计旋转着 把啤酒的白火焰传过夜森林
许多人在看NBA 摇晃着空脑袋
咖啡喝掉一半 凉了
今夜无人写诗
世界的宠儿关在电视机里
外面都是即将失业的多愁善感者
总觉得现场还少着谁一个
有人说60年代的夏天
一伙邋遢鬼常在这里聚会
有时脱掉裤子嚎叫
有时被警察揪住后领
鼻青脸肿的老大 一头金发 戴眼镜的……
是不是那头叫做金斯堡的雄狮
他到过昆明
没人翻译我的汉语
谁刚刚走掉
我瞟见后门外
那个叫夜的大汉绊了一下

高个子梅丹里
大步行走在美国大地
有时扬着脖子在西部唱歌
他的睡袋经常通洞
秋天在费城教几天书
谁家的野妞被摘去芳心

冬季在洛杉机替人守门
夏天借宿于纽约皇后区
修剪草坪的富翁提高了警惕
逃票者一猫腰钻过地铁剪票的栅栏
人生车站 混过一站是一站
那么多诗等着他写
在这个金融的世界上
要写诗 只有蹭饭
在哪儿 都一样
热爱汉语的人啊
见过活着的金斯堡
哦 在那儿
冬天的中午
我们溜进哥伦比亚大学的围墙
呵着白气 坐在台阶上搓手
都看经典去了 四下空无一人
有一个垃圾筒已经风情万种
盛满废物就要得道成仙
诺 他就站在那儿

布鲁克林的黄昏
有一个臭水凹被落日之光照亮
我听见它咕噜了一声
像是故乡的某个熟人
在街对面叫我

10

旧工厂的墙上有人涂鸦
天才的作者叫基斯 哈林
有一天忽然睡下来
像圣徒那样死于爱滋病
他生前的故事美丽哀伤
有几个细节与我相仿
当年我在车间做工
也曾把歪诗贴在食堂的墙上
也曾梦见骑着紫色的公马
飞过肉体的温带丛林

11

在咖啡馆聊天的时候
有人告诉我
瓦尔特 惠特曼先生
就出生在对面的公寓里
我瞟了一眼那栋美国洋房
以为他说的是在银行工作的惠特曼
我的惠特曼在70年代的昆明
工人阶级的一员 肌肉健美
大家干活的时候
他在高原上写诗

12

飞越地铁的黑人
是非洲的太阳造就
有钱的时候就买票
没钱的时候就在金属的栅栏上
腾空一跃 落下 快乐地扭动臀部
那儿总是跟着音乐
创造了跨栏新纪录
肯尼亚荒野的一头黑豹子
朝着凭票 依次入场的羊群
咧开满口白牙
哦 他笑得那么好!
这趟车最迷人的笑容

 

波士顿

1

在芝加哥转机
我看见美国担心着搭错航班
或者丢失行旅
或者更倒霉
被意外地查出点什么
警察跪在地上翻弄着别人的细软
浓妆起皱的女士
坐在长椅上
握着个盛咖啡的纸杯
电视机里
血液沸腾的坦克车雄纠纠驶过伊拉克国

哈佛大学的小旅馆
餐厅在G1
咖啡是黑的 饼干特别圆
客房里有大枕头和白浴缸
沐浴液的味道与哥本哈根一样
窗子外面的阳光是云南那种黄
有雁一行写在秋天
受会议的影响 乌鸦也喋喋不休
无人理会它的真理 慕尼黑女士用英语解释着
卡夫卡院士的墨水 洛阳教授用英语
讨论汉语的词根 全球的学者都在想
“分析哲学中的乔姆斯基与当代思维的语言核心
以及高雅时代的神学问题”
食用随便 度日如年
忽然啊 仙人吕德安从中国救我来了!
老乡见老乡
两眼泪汪汪
秋风吹渭水
落叶满长安

诗人阿发祖籍非洲
继承了酋长血统
河流 默默地说话
调节黑暗 改造阴影
为世界移植心灵
他是个爱笑的男人
待遇不公 只是个教授
好像在梦里见过
锻工房的黑铁匠
早晨起来练哑铃
工厂的女士们
夜夜睡不着
什么时候留洋了?
依然是座山
母亲和兄弟们的照片摆在办公桌上
都是南方土地的高大橡树啊
切成五寸一张的小薄片
权且象征象征了
我们走吧 黑人大叔站起来
学院当场矮掉

欧文先生大腹便便
装着三部唐诗
像宇文所安一样不修边幅
我们在哈佛大学旁边的四川菜馆就坐
品尝了公爆肉丁和麻辣豆腐
又把水稻和茶叶吃下去
国籍渐渐模糊
晚来天欲雪
欲投人处宿
隔街问樵夫

前苏联摄影家
在波士顿办展览
前言包括大师肖像
沉思 忧郁 苦难状
人已流亡德国
叼着烟斗
站在别墅门前
镜头触目惊心
斯大林时代
尸体 集中营 饿莩
被铁链子锁住的大胡须疯子
伤痕累累已经遮掉了身体
喀秋莎的蓝眼睛跳出来
那么绝望地看着我
好像在企求帮她逃跑
伏尔加河被排挤到照片一角
有一点点模糊的白桦树影
远远地闪烁着

先锋派的展览
矿泉水免费供应
进去看一遍
出来时才喝了半瓶
哦 已经过去一年
展览的什么完全忘了
只记得剩下的半瓶
是在波士顿一座桥下喝完的
当时火车暴发于头顶
瓶中泛起微波

赤松子先生是一位美国隐士
昨天在波士顿的寒风街头告别
围巾飘扬如两条河分道扬镳
今天又在纽约的地铁遇着
他说 缘分! 晃了晃手中的小书
那是他译成了英语的唐诗
寒山著

与评委马悦然同车
多少英雄梦魂牵饶的人啊
是个衣冠楚楚的银发老头
说着各种年轻的事
那种老似乎是假扮的
他读过许多中国书 见解奇特
把我的书藏起来 离他远一点
再远一点 他不是正常的读者
还是海阔天空的好
谈起中国 谈起昆明的茶馆
教授对我故乡
知道得还挺多的
东拉西扯说到一只松鼠
总是在早晨跳上阳台
尾巴一扬就抢他的面包 笑了
手一垂变成爪子 比方着
就像那只松鼠的爷爷

密西西比河

年轻时代就知道密西西比
农民马克·吐温曾经扒开河床
令我着迷的大河啊
酋长的大女儿唱着船歌
英俊的奴隶是些舶来的神
就像我的祖先 也是厚嘴唇
如今站在密西西比河岸
人到中年 有些迷惘
大河停着 没有波浪
我承认 我并未历尽沧桑
只是皮肤日晒雨淋 更像黑人

得意人生 再怎么发紫也红不过这一品秋天
火红的森林 红如中国革命
红如金斯伯格的围巾
红如苏区 红如1968年的巴黎之血
红如毛泽东的梦 苍山如海 如血残阳
红鬃马高举红色的战旗
驰过密西西比河畔的山冈
安静 凄凉 一只乌鸫已经疯狂
我热烈地想象 它热烈地歌唱
我习惯用红色意象比喻自然
啊秋天 这是你的本色
还是我已经色盲

仿佛敬畏秋天
额头高昂的密密西比河兽
伏了下来
我走到河床的黑笼子里
摸了摸它的脊
比怒江稍涩
这是我在美国期间
做的要事之一

大河睡着不动
树林里看不见印第安村
那些黑石头从前也不在这里
洪流来过
摆上书中没有提到的
带走了那个唱歌的黑人

艾略特说过河流
“棕色的大神”
在纽约一家银行过道
这一句的出纳令他行走如飞

白色的游艇停在河弯
有人在垂钓
我远远地望着
就像一条已经叛变的鱼

汽车不能直达河边
国家公园服从自然
步行穿过秋天之山谷
树林里暗藏着昨夜的雾
某件事才做了一半
另一件的源头已经暧昧
在河流露出鳞光的时候
我停下来
像一个厌倦了的石头

密西西比河近在咫尺
不是一首长诗
在树林撒完尿
捧起一泓刚流到手上的水
我喝掉它
就像圣经中的人物

2005-10月-2006-7月

汉密尔顿


秋天的灰口袋垂在大地上
河流闪着忧郁之光
已经获得灵魂


纽约以北是阿巴拉契亚高原
月球下面地球是灰色的
八月十五
无人在户外赏月


一阵风里藏着桂花之香
难道来自中国后庭
我环顾周围
黑暗的花园
松柏青青


高个子农夫拉上门
驾车上大路
一溜烟不见了
中午我看见他弯着腰
整理大白菜 老汽车
歪了轮子呆在一旁
狗一样守着他


水池在森林边缘
无人游泳飘着红叶
大树下是图书馆
读者在夜里失眠
环绕着秋天的圆柱盘旋而上
乌鸦有共同的根
几十栋木房子里电器齐全
足以消灭所有气候
把夏天制得冷一点
让圣诞节温暖如春
青山不动 松鼠总是在加固老宅
人们渴望再次搬家
冬天太漫长了
唯一的一次敲门
是雪干的

6
小教堂的尖顶
隐藏在树冠后
几百年一直向下生长
如今只有老橡树的肩膀高

7
这一户的门口张灯结彩
摆着一群纸糊的美国神仙
就象人妖 花里胡哨
等着万圣节到来
另一家却冷冷清清
寡妇迷信科学
靠在躺椅上
从日出坐到日落
6点1刻按时进屋
拉起窗帘晚餐看电视服药关灯做梦
空椅子继续坐着
等那个漆匠提着银桶
越过太空而来
他总是它的新郎

8
教堂星期日才开门
其它门也关得紧紧
从白天到夜晚
镇上看不见丝毫动静
偶尔有影子在某处一晃
说不出是兔子还是过路的


工人随着门铃出现
在冬天之前必须
把一切修好

10
面貌善良的胖子
推着食品车走过冷冻柜
面对各种肉类的价格标签

心如死灰

11
驱车回家
黑森林中扑过来一个头
车灯照到的一瞬
我记起青年时代在花箐农场见过的那头
麂子

12
伊拉克在报纸的第三版
比火星的距离稍微近些
教授们在酒馆里等下一道菜
顺便谈谈总统竟选
争起来了 反对战争的左派脖子红
脱掉了外套 露出一种名牌
敲着老烟斗 支持入侵的右派脸色灰
知识分子的小政治
算盘与税率有关

13
没有水井
最黑暗的森林
也有热水从钢管里流出来
最秘密的地质
早已登记在册

14
公墓离每个家庭都不太远
每日经过
总是那些旧名字
在期待下一个名额
幽灵有时候扒着石碑
探头张望
我回头去打招呼
它们立刻躲起来
咳 长不大的小孩

15
向南方飞去的大雁排成一个汉字
狗群一样叫唤着飞过天空
我知道它们并不是去中国
那个字将落在大地的何处
不是人知道的事

16
交通发达 道路明确
车窗上的刮水板丧失了记忆
不停地摆动
要找回那些
曾经让它迷路的灰

17
一条狗生着中国嗓门
就像我害怕过的那只
那是很多年以前
在昆明附近的农场
它从猎人老李的腿边冲过来
我的一生还没有和畜生们亲热

18
图书馆的老太太
离开故乡已经六十年
一个上午问长问短
无论我说什么
都认为是梅村的事

19
江克平的学生研究中国
教室里放着12双不耐烦的脚
它们想跑
皮鞋之光与图书馆的傲慢有关
高跟鞋的歪塌 由于女生心事太重
有几双鞋热爱运动 为了符合健美标准
只有一个男生光着脚丫
吸引了许多沙子跟着他
包括诗歌那条狗
也跟着他的臭脚丫子
在过道上晃来晃去
赤着的脚啊 多么辽阔

20

在遥远的汉密尔顿
有一个房间放着满屋中国书
外面是白菜地和废弃的铁路
书籍的来历已经无从知晓
小镇的居民不懂汉语
月亮在八月十五的时候总是要
照亮李白的诗文
不是故意的 这白玉酒杯
刚好搁在月光够得着的那层

21
大学里有一位驻校诗人
从来没有人见过
他的诗是公开出版的内部读物
全美只有圈子里的人可以略微看懂
最后一次出现在校园
是诺贝尔奖获得者来演讲时
坐在大师旁边
胡子像庞德的那个就是

22
乌鸦穿着黑衫
在老橡树家的各个抽屉里
翻来找去
它们在搜查那本关于乌鸦的书

23
没有未来了
一生就是这样
别墅一栋 存款若干
汽车产于福特公司
牛奶 果汁
夹肉的面包
选票一张
女儿叫做玛丽
儿子叫做山姆
邻居的阳台人迹罕至
不出户 知天下
电脑长着千里眼
没有未来了
除非你反对美国

24
牛在高原上吃着最后的草
之后 大雪将把一切封闭
美国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