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教堂

 

   哦 那是一座教堂 我自言自语 嚷出了声
   野蛮人的惊讶 在根特的街上
   没有人听得懂 我在对什么 大惊小怪
   不是礼拜天 我不知道时间对不对头
   没有人往那边去 热闹的方向 是商业区
   可我得去 我的时间表和上帝不同 我得赶紧些
   不是去祈祷 而是作为游客 看看
   一座真的教堂 这就够了
   在异国 有什么比它 更叫我牵挂?
   在诗歌中 我多次地碰上它
   但那儿 总是纠集着一大群赞美者
   一大堆形容词 妨碍我看到它本身
   这就是法院之上的法院? 最后的裁判台?
   这就是令撒旦们畏惧的殿堂?
   至少在表面 它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严重 那么盛气凌人
   哦 神的居室 被建造得如此动人 就像什么?
   一位披着灰白色长袍的 大理石歌者
   携着竖琴 在街头 行吟
   “大教堂在风中建成……”
   就像什么? 火焰尖锐的形式
   但它的核心是冷冰的 没有燃烧物的嚣张
   看它一眼, 你就会永远 遭受再一次看到它的煎熬
   就像什么?一具座钟 历史沧桑的外壳
   时间的避难所 在那儿
   已经陈旧的教条 日日夜夜被顶礼膜拜
   前仆后继的革命 对它无可奈何
   也许是 我这个中国人 没有原罪 因此 我得以
   肆无忌惮地瞪大眼 打量这所老房子
   它确实不同凡响 站在城市的一隅
   有些什么看不见的 在它的身上放射着
   使周围的建筑 全都退避三舍
   到了 随着几个肥胖的游客 外国的小市民
   来自布拉格的鞋匠 大阪市的渔民
   格鲁吉亚的厨娘和面包师 伦敦一所中学的门卫
   我奇怪 这么出名的旅游点 竟不收门票
   它是这个城市最慷慨的建筑 这个城市
   免费的 供灵魂享用的旅舍
   一只手把厚厚的门 推开 又传递给另一只手 进去了
   来自不同迷信中的私心杂念
   忽然间 都不由自主 模仿着别人 划起了十字
   不一定都是教友 可都挂记着要上这儿来
   都害怕在忙碌中 把什么 更重要的 疏忽
   不太相信 可也不敢故意漠视
   说不定真有一位 没有庙的
   与这儿的主是一伙 在暗地里 把一切计较
   里面 像是一个储藏室 烛光希微 没有电
   散发着霉味 在黑暗中守旧
   和一墙之隔 停满着小汽车的外面 多么不同
   基督 似乎成了被流放的遁世者
   脱漆的旧椅子 老掉牙的家具 布满灰尘的布
   过道吱吱作响 让人以为 是回到了外祖母的老宅
   可这儿依旧不适于一般的人居住 往日的殊荣
   没落了 光泽消褪 这气氛却正适合
   将一如既往者 继续侍奉
   一些微光 透过巴洛克玻璃上的彩图
   让眼睛 恰好可以分辨出 人和神 圣器与俗物
   对这些 好读书的异邦人 早已耳熟能详
   我注意着管风琴 注意着 人群中着穿黑衣服的人
   注意着 一处处 晦暗不明的迹象
   注意着那些 坐在中间的祈祷者
   但我没有 注意到上帝
   异教徒 在好奇中 竟忘记了最要紧的
   是唱诗班 叫醒了我 这是在他的家里
   一个洞穴 朝向光辉中的山顶
   从下向上 从最矮处的耗子 到最高点上的蜘蛛 一层层
   都朝那更高的 那个永不现身的 仰望着
   他依旧是引领着一切向上去的锋芒
   如我预知的那样 他张开双臂 被钉在十字架的中间
   这个痛苦的男人 是一个被涂了金色油漆的木偶
   他并不比 教堂本身 更打动我
   我更喜欢 那些森林般的廊柱
   更喜欢隐蔽在黑暗之上 托起了天空的拱顶
   是朴素的顶 庇荫着不合时宜的圣事
   仰望它 犹如婴儿们 在母体中
   睁开羔羊的眼 看见的 一只只 浑圆的乳房
   我更喜欢那些 环绕在廊柱间的石像
   据说 这一个个 都有非凡的履历 电光石火 披荆斩棘
   可在我这个外人看来 这些人无非是些中世纪的老外
   哦 顽石 被何人 做成了皮肤上的体温 袖子上的褶皱
   做成了当地人 婚礼晚宴上 俗不可耐的表情
   是何等的匠人 何等的手工 打造出这样的活计
   如果师傅 就是不露面的那一位 我倒是情愿皈依
   匠人所侍奉的 我必侍奉
   忏悔室就在过道旁 在一幕电影里见过
   有人跪在那儿 隔着层黑布 向藏在密室中的 窃窃私语
   出于对罪行的好奇 我竖起了耳朵 但一句也听不懂
   我也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要说
   包括这一桩小小的罪 我进教堂
   不是为着侍奉天主 只为了“到此一游” 拍些照片
   作为回到故乡 向迷信的乡巴佬 炫耀的资本
   可这是人家的教堂 人家的牧师 人家的神
   人家 又哪有什么功夫
   为了听懂个别人的 唠唠叨叨 去学习外语?
   当然 在离去时 我听见了钟声
   它被一切的耳朵所共有 教堂的钟声
   从教堂的天窗里传出来 在比利时的根特
   一个秋天的下午 乌云密布的天空中 回响
   我和所有走在路上的行人一样
   听着 没有停下来
   我们得在雨点落下来之前 撑开雨伞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在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