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星期二 大街畅通的上午
菊花 如期出现在郊区的几个公园
舅舅不能再去看了 去年在黑龙潭的树下
我帮他把风吹掉的灰呢帽 拣起来
他的腰已经失效 我母亲坐在石凳上削宝珠梨
现在他躺在火葬场的大厅里 一个玻璃罩子下面
眼睛飞走了 留下两个空掉的鸟巢
嘴唇下沉 牙齿停靠在最后一站
他位居中央 大人物的位置
他是怎么爬进去的 哦
死神仁慈 不再计较尊卑
七十三年中 也就是这半个小时
然后就灰飞烟灭 不在了
算是不错 许多人曝尸荒野
没有一个显贵在场 都是些没有发言权的
老百姓 心脏干旱的姨妈 摇摇欲坠的姐姐
和唠叨妹妹 如释重负的儿媳妇 老儿子
不知所措 感情麻木 半截香烟熄灭在嘴边
已故妻子那边的亲人 不远不近 站在一旁
一群老鸽子围着遗体鞠躬 绕着走一圈 就算了
无神论时代的葬礼 没有牧师 道士
通常都是有关部门致悼词
他的领导者没有到场 来过一个电话
说是 要开会 亲属们临时让长女
说两句 女人只是哽咽着 拼命揉眼睛
讲不出话 这一项空缺 令我们这些亲人
必须自己为他的一生 找个说法 在心里
那个早晨 武成路的铺子 刚刚开门
他出现在世界上 经过米店 去裁缝铺
黄金少年郎 身高一米八 相貌英武
垂杨系马 高楼猜拳
多少淑女被惊动 垂下眼帘
过后又回头瞟一眼 都想嫁他
也曾藏在人群后面 窥视市长的车队
生出过彼可取而代也的念头
无从考证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
逆来顺受的窝囊废
滔滔天下 小人得志 只剩下向上爬一条路
他背道而驰 沉默寡言
用一生 来坚持着
“老实”
他并不孤独 明月春天 鸟鸣高处
在另一个部门 他姐姐坚持着善良
他妹妹坚持着温柔 他弟弟不会告密
朋友刘关张 一辈子对友谊忠心耿耿
子女们很孝顺 时代对这些评价很低
看不见的小节 历史忽略不计
女儿很惭愧 小声向来宾解释着
“领导有事情来不了 但送了
花圈” 那花圈我看见了 写着
熊洸同志安息 还斟酌词句 连“千古”
都没舍得用 这是他的
一生 念出来 不到一百个汉字
银行干事 为爱情自动离职 临时工
1968年因历史问题被下放
(在前政权中当过几天文书) 三级锻工
退休金400多元 没有房子
住在女儿家里 积蓄为0
我舅妈死于15年前 喜欢猫
喜欢烫头 爱嚼松子 医院里的一个
老护士 他来到世界上 只是为了
憨笑着 把一切咽下去
人民这个大枕头里面的 一丝
填充物 有他不多 但也不能少
不是同性恋 不是犹太人
对各种规章制度 从不阳奉阴违
也不是虎视眈眈的积极份子
政治学习经常忘记通知他
人家知道 他的任何念头
都不会对制度或座次构成威胁
良民 每天黄昏 坐在矮凳子上
稍稍地喝一杯白酒 脸膛通红
任何一只路过的狗 都可以当他的领导
谁把他的一生弄成这样 社会 婚姻
他自己? 死生有命 真不好说
正确的一生是什么? 晚年他在翠湖公园
舞剑 总有围观者 二三
我向他深鞠一躬 白花没有戴好
别针戳到皮 有点疼
记得1967年某日下午
未来的诗人 跟着他舅舅
路过五一电影院 共和国的左派
在街垒后面向右派开枪
我突然向街心伸出好奇的鹿脖子
张望子弹 情急之下
舅舅一掌将我打倒 那一夜
少年我 记恨着母亲的哥哥
第一次长出了胡须和脑袋
哦 他的一生
不足为训 只是
延续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传统
做过一个舅舅该做的那些
保持了外甥 对舅舅这个方向的
信赖 尊重和
略带咸涩的泪珠

2003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