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手,玩具手,两个玩具一起走。”
——与邻
这个夏天,话在我心里醒来,显得很轻快。
是淡淡云天,我看着他,感到了喜欢。
我说:“我内心纯净,波浪不惊,也欢迎你的到来。”
他说:“我的到来会将你打扰,还是让我呆在屋里为妙。”
我不同意,我出门向外。象懒洋洋的杨絮脱离花苞,我把他携带。
走上新华大街,路经九三八站,大堆脖子伸长等待。
我的眼摄下玲珑的形象,不受我管教。
色和影,逆光与浮雕,在暗室冲冼、归类,引起不同的赞叹。
有的归诸心灵,激发怜悯和崇高。
有的则在身体里放肆,使血脉贲张,暗火燃烧。
我的器官悬垂,身体甚为惬意。何况气候宜人,我的脚步放慢。
他说:“转过你的头,狗。你已起意。”
我说:“这不能怪我,它们是风在吹,我总不能控制。”
他说:“你本可以作印象画派,只是摄取一些格式。”
我说:“这不可能。它们与生俱来,况且这在法律上算不得犯罪。”
我以诗歌为借口,我为什么不能体验自我?关于这个话题,我再熟悉不过。
我说:“诗歌产生于情欲,宗教才讲究节制,你的要求近乎无礼。”
他说:“诗歌始于伤害,终止于明智。”
我用什么来反驳他?我用内心的纷纭和活力。我还说诗歌的底子是机智。
他说:“你是有很多鸡汁。但那不是智慧,远离了完美。”
到了三岔口,车来车往,瞻前顾后,多么象一个人生其半的但丁。
不过夹杂在一大片手提油菜和水鱼的下班族当中,岂不滑稽?
这样的生活曾为我所向往,所厌倦,象手套一样抛开。
就这样重上新华大街,笔挺的银杏一字排开,拉客的黑车也颇为壮观。
三二二车站人声鼎沸,郊区人民的脸孔呈现,我心中的蜂窝轰鸣。
“多么希望有一种生物芯片,能够和我此刻的脑电波相连,记录下
我此刻的语气和情感,它们方生方死,转瞬即逝,快过手敲键盘
脆弱的,微妙的,谁能捕捉住它们,显示、调动、内存?”
他安慰我,说这些可以在回忆中得到部分的重现。
但愿如此,就象此刻无声滑过天空的飞机,令我想起童年所见。
碎纸片轻扬,美女们摇摆,熊一样粗壮的护花使者搂抱。
我的眼睛把景色玩弄,充满了嘲讽。我乐此不疲,象一只堂吉诃德的黄蜂。
他对我说:“你如此地恶毒,令我奇怪。岂不知道针刺了别人,自己也要送命?”
我说:“别人身上的我和我身上的别人,我怎能分得清?
当我猛地下沉时,扎到的不过是互文文本。”
利圆明酒家,发廊橱窗低悬,看见新阶级和艳装女子共进晚餐。
我说:“凭什么有人过得沉着而欢乐,有人低着头,用砂轮打磨自己的良心?”
他说:“谁有良心?难道你不是外表圆融,内心尖锐?
好人出于谨慎,坏人由于天性,普天之下皆罪人。”
我说:“我情愿你沉睡,一个梦都不做,保持匀称的呼吸。”
我说:“别以为你给我带来了语调的欢乐,就可以将羞耻心强加于我。”
他说:“事实恰恰相反。每次你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都急忙外出度假,把我留下来承担后果,充当你的羊羔。
有时你还站在旁观的人群之中,眼神冷漠,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伤心。”
我面带嘲讽:“啊,这么说,是你在我里面背负十字架,使我不至于死?”
不过我承认他说的真。这需要缘份。我的哑伴侣,担当我的悲剧部分。
而一个斑驳的甲壳虫总要冒出头来,公然地租用我的面孔,说出我没有的意思。
他令我困惑,也令我欢乐。我问他,这个人是不是他的分身?
他说:“不,他叫无来由,是你在虚拟空间的变形。”
戴着小丑帽的他,朝我望了望,继续上台去表演。我也就没有去理他。
我们到了西门市场,一路上看见遛街的大人、小孩、哈巴狗、沙皮狗、北京狗。
过了十字路口,“物美”熙熙攘攘,“残的”摆出毛线虫的长阵。
有他作伴,今天就不必以购物杀掉时光。啊,我的冬天,我的春天
我常在这里招安了我的紧张。“文字在这里找到了大部分的替代品,
从薯片到张惠妹,从《北京晚报》到老干妈辣椒酱,平衡了我的蜗牛式生存。”
有他作伴,我脚步轻快,象棉花和弹簧,我决心一路向前。
暮色缓缓降落,可是如果你注意观察瞳孔,就可以看到它是一阵一阵急骤地降落:
时间的快门在按。银杏树叶下,马路对面
“风菊书店”的脸,象一本流行的暧昧小说,在教唆心理越线。
少年郎玄衣紧身,口含冰淇淋,美少女黄发垂髫,脚登松糕鞋,怡然自得。
远远看到“银地”大厦,周身通明,象乡村道场,冥屋里点着油灯。
接着向右拐,到了佟麟阁街,阳刚的银杏就变成了阴柔的洋槐
令我心更其愉快。“红旗”宾馆红旗招展,林肯密集,福特密集。
打手机的先生出入,拎小包的太太出入,扭细腰的蝴蝶出入。
街上弥漫着肉食的香味,无中生有地唤起身体里的饿。
“我热爱我的身体,它理应占据更高的地位,难道我和你
不都是为它在服役?我们碌碌终日,难道不是为了它的满足和享乐?
难道得到了声望的人,身体不是更加光亮?而权力的蛀虫
你看看他的皮肤吧,每一段都在伸缩着说:我感到很惬意。”
“身体平淡者有着淡淡的倦意,他忠于睡眠,他做梦没有羞愧。”
我以为触摸到了他的真实语气,但他侧过头,不以为意。
若我犹疑,叹息,就会显得局促,肺叶在空气中抽噎。
我就说了,“在我的漫漫一生,从未与你相遇
当我的盼望要落实,你却不认,未免不尽人情。”
是在龙爪槐下,我说出这番话,它消逝于薄薄的空气。
他说:“当你回归到我,你就没有话,就不再是你自己。
这说来容易,体会却殊为困难。如果强求,或可得一比:
当人鱼化作泡沫,当水仙花映照水面,她们就失去了自己。”
此时我们经过街道拐角,暮色愈浓,路灯排成飞碟悬空。
练燕子功的老太太们扑蝶,就在邓丽君搅起的薰风中。
我在其中看到了一个海伦的侧影,五十年后,她仍会存着往日风韵。
她的地中海面庞呈现,同时递上的还有芙蓉里酒红的心。
缠绵歌曲缠绕,我多么想,我多么要,而她刹那变飘渺
狂热夏天狂躁。他安慰我,给滚烫的额头加上凉冰——
他说:“忍耐生爱,当泡沫充盈胸中,你就高蹈。”
寒意渐渐侵入,洋槐叶青翠,半轮明月高照,妖娆。
擦身而过娱乐城,公车私车斜摆,象《时尚》里的皮鞋光可鉴人。
红旗袍裹着小姐微笑。“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个方向吹”
它带来KTV包厢的环绕声,使脚板酥软如女招待的腰。
恍惚红杯映现婀娜身姿,牧神不待午后便已因慵倦而迷醉。
我的轻浮自我,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象乒乓球被抛进水中。
而凝重随寒意加深,象一个亲爱的敌人,拌嘴接着亲吻。
“我因思念你而趋于严肃,我本来是一堆无用的热情,在虚空里伤恸。”
“你过虑了,路上的这些偶像,是你手所造。
现在你要一一推倒,虚无后的澄明,这就是了。”
就在三岔路口,再次环顾,镁光灯折迭着影子,深与浅,浓与淡,变幻。
此刻,他引我上一条稀疏的路,观看夜里的空与星。
此刻,草坡上第一次看见火车驶过,光线扭弯了声音。
此刻,风从南面吹来,飞机在飞,汽车在开。
此刻,他附着于我。陌上的一粒尘埃,正是我把他携带。
2000/4-6 通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