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人生杂说

作者:叶延滨




  不公平与不相同
  
  托尔斯泰有句名言,我小时候偷看《安娜·卡列尼娜》时,没看懂这本书,却记住了写在卷首的这句话:“世界上幸福家庭的幸福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记住了这句话,要说理解这句话,却花了半辈子的时间。这是一句写小说者必读懂的名言,否则不要写小说。
  正如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公平,一睁眼就会看到: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刚拿着白血病的检查报告走出医院,他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而一个活得不耐烦的老乞丐缠着他:“可怜可怜我吧,给多给少都行。”而在路那边,一个和老婆吵了架的司机,醉醺醺把油门当刹车,将一个花季少女压在车轮下……
  这样的画面,天天有,处处有,充满着不公平的命运,充满着矛盾的人生。
  于是,产生了政治家。从古到今的政治家,都在不同程度上表明他们的追求:追求公平。当然,有统治阶级内部的公平,也有被统治者之间的公平,还有全社会的公平。这种公平,是在一定范畴内的程序性公平。比方说,科举制和考试制,是在试场上参考者之间的程序公平。比方说,选举制,是在选民之间有选举与被选举的公平。
  于是,忙坏了社会科学家,他们写出一本又一本的著作,证明人与人之间不公平的事实存在着,而这种存在,在一定时期是合理的,而且是必须接受的。
  作家不一样。作家不能通过自己的工作,把这个世界变成“公平化程序”后的世界,因此他和政治家不同;作家也不能用自己的笔,去证明那些人与人之间的不公平或不相同,是合理的存在,因此他也和理论家不同。
  作家要面对人们的真实的痛苦和真实的欢乐——真实的绝对不会相同的命运,在过去,在今天,在未来都会有的命运的“不公平”!只有看到这一点的人,才配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因为命运永远不会有相同轨迹,换言之,对于每一个人生的苦难与欢乐,这个世界的分配绝对不会公平。
  把托尔斯泰的话改动一下:世界上幸福的人们的幸福一样——这是政治家努力追求的公平和理论家努力说明的公正;不幸的人们各有各的不幸——这是作家真实展示的世界!
  
  谁给命运平反?
  
  我的母亲因为受到错误的处分,被开除了党籍,下放到大凉山里,在山区当了二十年中学教师。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母亲也得到平反,恢复了党籍和“红军时期老干部”的待遇,离休回省城老干部休养所。她没有当过扛枪打仗的红军,她是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的进步学生,大概这也是她很容易被“打倒”并下放到大山深处当教员的原因吧,也是一种命运。
  只是她没能在干休所颐养天平,回到省城不久,她就因严重的肺气肿病住进“高干病房”,开始是半年住医院,半年在家。后五年就没有从医院里出来。我的儿子一直长到五岁,每个星期天都是一个节目:到医院看奶奶,他以为星期天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到医院里看亲人的日子!
  母亲最后十年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她离不开氧气管,那根管子在她鼻子里插了十年。每年都要有几次病危,母亲说:“又要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了……”每次病危抢救,都让她浑身插满管子。她说,我命不好,这“高级干部的待遇”比下放山区更苦!但她忍受着,她总说,别抢救了,一次花上万元的钱,干点别的多好!
  母亲最后十后,单位每年都要花掉十多万元医药费。单位的负责人来看她:“老大姐,您是老红军,是我们的宝贝,再花多少都是应该的哟……”母亲听完只是轻叹一口气。
  也许这就是命运,命运无法平反。如果没有那个错误的处分。我的母亲不会从六十岁起就长住医院。如果这几十万元的百分之一早些用在母亲身上,她的生活会是另一个样子。如果她不是老红军,她不会多活这十年,也少受十年的病痛之苦。如果……
  “平反”只能让犯错误者改正自己的错误,但谁能给命运平反?那位领导看望母亲慷慨地说花多少都应该的时候,我坐在他身旁。我记起和母亲在大凉山度过的最艰难的日子。三年自然灾害的周末,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得了浮肿病的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两,根放蔫了的胡萝卜,那是她给儿子留了一个星期的可以充饥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