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吞吞吐吐

作者:孙 郁




  一
  
  看到古人吞吞吐吐地写作时,曾为那作态颇为不满。后来年纪大了,知道了一点世故,方知道在中国,言不及义,正是不可避免的。杜甫骂贪官,止于一般的发泄,再往深处说,恐怕就危险了。你看苏轼的奏章,谈今下灾情,何等谙熟国情,但讲治国之道,便退了下来,还是吾皇高德不浅的辞令,真实的想法,谁知道呢?
  那吞吞吐吐,也造就了特殊的文体。文章或著作,便谜一样地诱惑着读者。《红楼梦》的高妙,其实也隐含着无法言说的话题。曹雪芹常点到为止,不再啰嗦,让后来的红学家,皓首穷经,竟无答案,这也是吞吞吐吐的魅力罢!
  这魅力也传给了当代作家。记得黄裳先生谈明清版本时,就连发感叹,讥刺国人如何虚伪,文人如何作秀。文章写的是古人,但今人读了,仿佛是另一种时评,谁能说那不是现实的感叹呢?我阅读孙犁时,发现其晚年的短文,忧世很深。谈民国,讲抗日,言身边琐事,哀凉深广,那缘由,是晚景心境的释放,不过借古喻今,翻弦外之音罢了。如果这也算吞吞吐吐,那么自古而今,此类文字,可谓多矣。
  
  二
  
  读着茅盾《我走过的道路》,忽觉得他的谨小慎微是那么严重。书中言及历史事件,独特的心解有限,好像被什么卡住了。比如他写早岁的经历,常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与左翼的关系,和周扬的冲突等,深层的东西也省略了。我们不必苛求先生,其实我自己,面对稿纸时,不也常言不及义?连鲁迅也承认,自己的文章,并未把话说尽,怕的是影响了那些纯洁的青年。因为在他而言,内心深处有着鬼气,他知道,将黑暗传给他爱着的人们,是大不仁义的。
  只有张志新、遇罗克这样的“傻子”,因了率真,被割掉了脑袋,给活着的人以深深的刺激。大概是韩瀚的诗句吧,他说:“她把生命的头颅,放到了天平上,使一切苟活者,失去了分量。”(大意)这诗在我的青年时代,很是影响过一个时期。但我只能是它的吟咏者,待到生死关头,也缩了回去。于是前辈的血,也便慢慢地蒸发掉了,遂不被后人知道了。
  讲真话,是要有血的代价的。那历史离我们还不是很远。但今天的一些学者、作家们,有时谈及那一段历史,还兴致盎然,仿佛有伟大的神异在。那其实正是健忘的缘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