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比愚蠢更蠢的人
作者：吴 思
美国的红绿灯下没有警察，人们依然能遵守交通规则。在芬兰的赫尔辛基，一位中年妇女在马路对面等待变灯，于是，我也不好意思横穿空空荡荡的马路，一直等到指示灯变绿。这就是说在美国和我说的那个欧洲国家，警察的工资是可以省下来的，省了下来交通秩序并不会变坏。
但是我确信，中国不可以节省这笔钱，至少在我非常熟悉的北京街头，红绿灯下的许多警察是绝对必要的。如果没有警察只有红绿灯，我确信这个路口就如同没有红绿灯一样，必定会拥挤得一塌糊涂，不用说别人，我本人也会跟着人们一起去挤。我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单方面的谦让，并不能换来别人的谦让。
我由此想说的是，中国人自我约束意识弱，道德水准低，导致了政府的臃肿和税收的增加，导致了社会生活质量的下降。
在日本打投币电话，竟然在中国人中流传着一种诀窍，用线拴住硬币用完了再将其吊出来。我有一个非常能干也很有教养的朋友在德国吃饭，他说自己遵守一切礼仪，也按常规给了小费，但是依然能清楚地感到侍者对他的轻藐。他说，他知道这不是对他本人的侮辱，侍者看不起的是他所代表的民族。我们中国人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只要条件相同，宁可与外国人做生意，躲开自己的同胞，因为他们失信和欺骗的可能性更高。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们不肯遵守明明知道对自己有利，谁都知道是非常必要的交通规则呢?按说，交通规则并不是什么复杂问题，不需要多么高超的理性和信仰支持。
我有一个猜测可以部分解释为什么骑车的人缺乏自觉精神非要警察监督不可，我们承认一些人的自制力差，像儿童一样需要父母监督，但这不足以解释大众的行为。毕竟在大街上走的多数是成年人，他们在工作单位很能忍气吞声的，自制力并不弱，他们所欠缺的似乎只是公德心。而公德心是对一种自我与公共事物的关系的肯定。
中国老百姓感觉自己是什么人?在与国家的关系方面他们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们果真把自己当成了国家的主人，就像理论上应该的那样。我们缴了税，雇人来管理交通，这些交通管理人员是我们的仆人，那么我们会如何看待我们委托他们照应的这些事情——我们大概会像一个主人那样，自觉小心地关照家里的秩序，并且提醒警察要认真维护秩序，好好干活，不要偷懒，我们不会把公共交通当成是官僚和衙役的事情，我们明白是我们的事情。
中国老百姓很少有人当自己是国家的主人。因为这不是事实。从古代开始公共事务二直是皇室和官僚们垄断的事情，老百姓一直在躲避他们的惩罚、勒索和敲诈。在公共领域，老百姓就是缺乏责任心，因为这的确不是他们可以负责的领域。
有一个例子是高官的座车通过大街，所有的立交桥都要封锁。我曾经问过封锁交通的警察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教育我说，要服从国家利益，要遵守国家的纪律。国家利益和纪律此时又表现为和我们正常走路的老百姓的对立。这样经历多了，我们自然会明白国家的事情不是我们的事情，那是官们的事情，让他们去操心好了。
在这样的关系中，中国老百姓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在根基上，他就不认为自己是主人。主人进了自己家门，难道还需要他聘请的小时工提醒他，要换掉沾满了泥的雨靴再踩地毯吗?反过来说，如果我们踩地毯前没有换鞋，而我们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恐怕正因为这里不是自己家，连亲戚朋友家也不是。我们不认为那些换鞋的规矩是自己的规矩，而认为那是官员们制订出来管制我们的规矩。
如今，我们的血缘社会和地缘社会都已经解体了，而所谓的的市民社会又没有建立起来。满大街的人谁也不认识谁，想随地吐痰就吐，想干坏事就干，连丢脸都不用怕，只要能躲过警察就不必承担责任，就可以不遭报应。
现在，售货员不敢训斥我们了。这是社会的进步。工人农民和售货员并没有接受更高强度的道德教育，干起活来也难免体现在制造和贩卖假货上。我想，这种进步所以能够取得，关键在于现实的报应机制。没有人愿意掏钱买售货员的训斥，于是老板就要招聘懂礼貌人的，就要培养员工笑迎他们的衣食父母。
我们的祖先一直说天道好还，报应不爽，希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其实造化把这报应的工作早就交给了人类自己，交给他们设计和建立这种制度。如果这个社会倾听这种要求，在尊重个人的基础上建立了权利和义务平衡的制度，建立了恰当的责任追究制度和贡献奖励制度，报应的体制就建立了。如果这个社会不建立这样的制度，那么，这会遭到报应。
报应不仅仅落到了整个社会和制度的头上，也落到了每个人的头上。我们随地吐痰，我们不排队，我们遇到不道德的国际行径和国内行径假装看不见。这些严重缺乏公德的行为遭到的报应还不清楚吗?我们被人家看不起。我们自己的生活环境和健康状况恶化，使得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他不喜欢的世界里，这就是报应。为了让自己生活的更有尊严，也更健康，更美好，请执法者来管这件事情。而每个中国人都要为他们的工作多掏一笔税金。花钱雇人强迫你，并且用侮辱惩罚的手段迫使你自己不吐痰，然后我们再掏更多的钱行贿，逃避处罚，这不是很愚蠢很可笑吗?造化的报应就是这样的东西，你愚蠢，它就还你一个愚蠢。你可笑，它就还你个可笑。所有的行为都列入收支帐目，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们接受报应，我们不抱怨，这一切都是我们应得的。同时，我们要努力，为未来建立报应机制，合乎造化的体制，跳出这恶性报应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