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虎言无忌

作者:刘 征




  猎人的一柄长剑,冷森森直指老虎的咽喉,老虎被兽枷夹住了脚爪。
  “你这吃人的魔头,死有余辜!”
  “吃人就死有余辜么?那么更该死的不是老虎,是人。”老虎突然大笑起来,震得四山轰轰价响,猎人也打了个寒战。
  “死到临头,还想狡辩!”
  “在死之前,我要昭示天下,让一切众生作证。我们虎,天性是吃肉的,吃萝卜白菜,活不了。造物主造出来包括虎在内的许多肉食动物,绝非他老人家爱好杀生,而是用来取得生态平衡。任凭啮齿动物、有蹄动物繁衍滋长,挤满了地球,比如说,你们的议事大厅挤满了牛羊,你和太太的床上爬满了老鼠,怎么得了?我们虎,吃兔,吃羊,吃鹿,吃牛,吃狐,吃狗,有时候,饿极了,碰上人也吃。可是你听清楚,我们绝不吃虎,不论是东北虎,华南虎,美洲虎,非洲虎,谁也不吃谁。有时候,为着争领地争配偶,龇龇牙咧咧嘴,只是吓唬吓唬,绝不动真格的。你可听见过老虎相残的事么?有,请你说出来。”
  猎人瞪大了眼,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人为万物之灵,你吃人,罪过就够大了。”
  “且慢,虎不吃虎,人可吃人,万物之灵吃万物之灵,嘻嘻!”
  “你这畜生,胡说什么?哪家厨房里有人肉!?”
  “我的确是畜生,愧不如人。论吃,你们本可以吃萝卜白菜,可是你们嘴馋,偏要吃肉,什么肉都吃,特别是吃人肉,你们的厨房大着呢!比如打仗,是人杀人也就是人吃人,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白骨堆山,血流漂杵。几千年来,你们从用刀矛弓箭、钢枪火炮,直到化学武器热核武器残杀同类,制造了多少次战争,吃掉了多少你们的同类,数也数不清,光两次大战就吃了几千万人。可是你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写在冠冕堂皇的史书上,把指挥吃人的高手捧为英雄,真羞死人!不错,在你们看来,有些人是该吃的,不吃掉他们好人活不了。可是在我们虎看来,虎中从不产生该吃掉的虎,人类中总是不断产生该吃的人,不也是一切众生中一种独特的景观吗?”老虎越说兴致越高,声音越大,倒好像兽枷夹着的不是老虎而是猎人。猎人手里的剑无力地顺了下去。
  “不打仗,天下太平,就不人吃人了吗?不,你们人里头有一种坐在王位上的人吃叛逆,吃异己,并且由于猜忌和恐惧,吃功臣,吃忠臣,加以种种恶名,连灵魂一起吃。遇到暴君更了不得,一大批一大批地吃。吃得鬼哭神号,天昏地暗。皇帝吃大臣,大臣吃小臣,小臣吃老百姓,一直吃下去,归根到底是吃老百姓。当然,你们人里头,不乏好人,却也不乏口蜜腹剑的人,卖友求荣的人,两面三刀的人,冷箭杀人的人,嗜血成性的人,杀人取乐的人,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杀人不见血的人,漆头为尿盆的人,烹人为红烧肉的人,以人为粮、名曰‘两脚羊’的人。你们自己就说,一部二十四史是‘相斫书’,相斫者互相砍杀即互相吃之谓也。
  “但是,你们毕竟是万物之灵,吃人,被吃者的血肉模糊与吃人者森森爪牙总是用堂皇的或温柔的言辞掩盖起来,如同给恶鬼披上画皮,使之化为千娇百媚的美女。你们的大文豪鲁迅说,书上写的连篇累牍的仁义道德,原来那字缝里只有两个字‘吃人’。迄今人类的一切道德礼法等等,听起来比唱的还好听,可做起来哪一个不沾上血腥呢?不瞒你说,我要坦白交待,二十多年前一个月黑夜,我吃过两个人。这两个人腰系板带,臂带红袖章,从深山里走过。我伏在草丛里听他们讲话。一个说,‘年轻的比老的好吃,胖的比瘦的好吃。’另一个嘻嘻地笑,补充说,‘还有呢,女的比男的好吃。’我一听,怒满胸腔,心想:你们吃得,难道我吃不得?扑上去,拿这两个人当了宵夜。
  “你们人类历史有几千年,经历许多时代,其实只有三个时代,一个是用齿吃人的时代,一个是用舌头吃人的时代,还有一个是齿舌并用的时代。这么说虽然有片面性,却是触痛了人类历史的神经。请问,人与虎相比,哪个是吃人的魔头呢?虎言无忌,你担待则个。”
  猎人听了这番话,浑身血液冻成冰,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古生物化石。可是,他猛然惊醒过来,心想:这不是普通的虎,是个魔鬼,是人类的欠敌。他看看左右没有记者,没有警察,又看看那只虎,皮毛灿烂如锦绣,想来很值钱,就急速举起利剑,向老虎的心脏刺去……
  其实,猎人的担心是多余的。老虎嘛,不过是畜生,智商比人低得多得多得多。畜生的昏话哪能算数?写出来只能供万物之灵茶余一笑。何况动物中同种相残的事也不少。我坚信,由于文明的高度发展,人类必将有一天与同种相残告别,尽管那一天非常非常遥远。